╔☆→—————————←☆╗ ┊小说下载尽在 书本网 ┊ ┊ 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 ┊             ┊ ┊【本作品来自互联网    ┊ ┊    本人不做任何负责】┊ ┊             ┊ ┊ 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 约炮十年 作者:芜菁白汤/viviceage 文案: 都说初恋是炸弹。 倪川那青春的梦境,被这颗炸弹炸碎成了雪花。之后的十年间,他在社会的泥潭里摸爬滚打,小有成就,却不再认真投入一段感情,寂寞了去约炮,各取所需,全凭自愿,好聚好散。快感是不会背叛自己的。 而就在某一晚,寻常的一炮……还未“开弓”,倪川当头一棒被打晕。 之后所有的事情便失控了。 那年青春,由很多色彩渲染而成。 土气的校园文化衫、拥挤公交里的晕厥、饭盒里的凉拌苦瓜、夜晚跑道上自由的脚步、暴雨夜里的酸涩与畅快、小屋前温柔的锦屏藤、热火朝天的烧烤摊、中秋节载满希望的孔明灯、落叶大道下隐忍的拥抱、床头冰凉的泡面、劣质的毛衣,水泥工地里过的生日…… 微妙的悸动,天真的告白,青涩的感情,执着的相守。 ——十年后会变成什么样? 内容标签:虐恋情深 阴差阳错 花季雨季 年下 搜索关键字:主角:倪川,赵理安 ┃ 配角: ┃ 其它:狗血好好谈恋爱 1. 我在吧台坐了半个小时,推了几次酒后,终于狼眼晶晶地在入口处看到一块鲜肉——相当精致的眉眼,却满脸桀骜不驯,进来时甚至毫不留情地给了某个妄想吃豆腐的家伙一肘子,野猫一般的神情和姿态。 我挑挑眉,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调整了下坐姿,看向犹犹豫豫走近吧台的男孩子。他一个人默默喝起酒来,几杯下肚后,明亮张扬的双眸有些示弱似的发软。 也不打算坐到他旁边去,隔着一个座位,我便开始与他搭话,软的硬的,不软不硬的都轮了一遍,他依然不搭理我,于是便干脆跟他聊昨晚用了几个套的健康话题。 “……”没几杯下肚,他的脸就烧得通红。 我靠,这么烂的酒量还好意思这样喝。 “小朋友,失恋了?”我晃晃手中的液体,好笑地看着那男孩。 他瞪了我一眼,没回话。 我问:“头一次谈恋爱?” “你猜我初恋是怎样的?”我饶有兴致地继续嘚瑟,“当年我抛下一切跟他过,结果他中途跑路了,我什么都不剩下了。家人、爱人、工作机会,都没有。他家里人压制了我好几年,我差点认为,此生我再无出头之日。”我用一种极其无所谓的语气说道,带着笑意。 他微微惊讶地看着我。 “当时真是穷得叮当响啊。” “掐指算算也十年了……现在一切都过去了,我过得也很好。”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若有所思的脸。 我抬头将杯子里的剩余部分干了。 太久没提起来这件往事,我简直是逼自己去复习伤口。 都过去了。 当初那么想用力攥住的感情,没有像细沙一样流逝在手心里,只是如晶莹的雪花,太过轻小太过美好,亮晶晶的被手掌炽热的温度融化。最后流下的,不知是雪水还是眼泪。 那男孩子有些动容地握紧酒杯,想必是戳到他痛处了。他语气冷硬,但终于还是搭理我:“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这些又不是什么大事……况且我只是想告诉你,人生如此,应当及时行乐。”我用安抚的语气说道,眼神示意调酒师,然后对男孩说,“这里的酒不错,来酒吧就是来放松的,像你这样猛灌毫无意义。” 男孩继续喝着,情动时恨不得把整个脑袋都埋进杯子里。 我看着他沉默喝酒时的侧脸,线条俊秀流畅,双眼下垂时打下的淡淡阴影,温柔得有些熟悉。我暗自嘲讽自己的自作多情,但还是问了句:“不好意思,我们以前见过?” 男孩挑衅地牵起嘴角:“没有。想泡我?” “……” 我沉默了半晌,摸摸鼻子笑得像只狐狸,假笑道:“被你发现了,那么,你有兴趣吗?”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没有摇头。 我看着他仿佛看到当时的自己,那种心凉到底的眼神。 我突然有些于心不忍。 那年我在病床上终于慢慢好转,身边没有亲人鼓励安慰,也没有朋友把我一巴掌抽醒,只有雪白的墙壁和床头柜上逐渐败落凋零的花朵。那以后我逐渐摸清楚一些门道,不是正经买卖但也小赚一笔。 但等到有足够优越的生活的时候,也不再愿意谈什么所谓的感情。偶尔一个人时觉得身旁冷飕飕,就来酒吧寻找愿意温暖彼此的同类。 说这么文艺,其实就是——寂寞了就去约炮,各取所需,全凭自愿,好聚好散。 快感是绝对不会背叛自己的。 正如我此刻激烈地将身下的男孩子压在墙壁上亲吻,吮吸着他口腔里清新而激烈的薄荷气息,他脆弱又热烈地攀上我,我用手摩擦揉捏着他的指骨,听他发出细微难耐的声音,然后挑逗地贴吻他闭上的眼,另一只手灵巧地解开皮带,摸索着探向他的隐秘处:“我会让你舒服的……” 如此激烈而淫靡的氛围,我的大脑只是释放多巴胺,其余没有任何感觉。两个没有感情的人,就这样纠缠在一起。 ——被多巴胺支配的爱情。 我在心里一声叹息。 下身已然蓄势待发,我们彼此拉扯向床上跌跌撞撞地走去,这种时刻我依然记得要保持绅士风度,将他温柔地搂抱倒在床上,把他身子翻转过来,干净白皙的少年体态,热烈地亲吻那漂亮的蝴蝶骨,明明像是身体中不和谐的突起,但微微用力时,总像是挣扎的蝴蝶颤抖的翅膀。 我把男孩子往床中央带去,直起身时,半睁的眼睛突然看到床侧趴着一个人。吓得我当场萎掉。 紧接着便感到后脑勺激烈疼痛。 …… 爱情已经不成功了,为什么想要约个炮也这么难? 醒来时我在一张床上躺着,宿醉般的头疼,我想爬起来,却一不留神“咚”地一下结结实实翻倒在地上。 约炮多年,不是没被仙人跳过,但还没开弓就直接被打晕,倒是生平第一次。 这跟头栽得真丢脸。 也许是这声巨响惊动了外面的人,我突然听到半掩的门外传来脚步声,还有男人的低语声。他说得很缓,听不真切,而我心里突然有些不安。我偷偷伸手往口袋里摸烟,顺手抄起桌子上的长颈瓶,装模作样地护在胸前。 半晌,一只手推开了门,那是一个年轻男人的手,修长白皙,看上去很稳,也很有劲。 他推开门后,朝我走来。 青年背挺得很直,头发在窗外淡淡的余晖下显得很细软——我知道的,因为我以前很爱揉他头发,他眉眼总是温温的,微微低头时尤其温和清秀。 他还是一样,看起来年轻,正直,又温柔。 心跳经过十年,不争气地开始加快。 这剧烈的心跳令我想起了当年,我们在G市科学馆,他一只手覆着能反应心跳的圆球,沉默地听着那一阵阵规律的“咚咚”声。 然后,他突然偷偷拉住我另一只手。 那悸动的心跳声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似海浪般汹涌,不停撞击着我胸口。 “你听,每当拉住你的手时,我的心跳就是这样的。”他像是叙述一件小事。 青年走近我,身上那股令人安心的气息安抚我每一个毛孔,若莲一般清淡美好。 但我不会忘记莲心是苦的。 我走上前,主动道:“赵理安,好久不见。” 2. 赵理安看到我,并不像我一般吃惊,他抬手以示请坐,悠悠然地坐下冲茶。 “赵公子,确实是好久不见了。”一屁股坐在那质感极佳的皮革沙发上,我毫不客气地打量四周考究的摆设,“过得不错嘛。” 两人面对面坐着,莫名地沉默了半分钟。茶叶温柔地纠缠,在滚水中绽放开来,水雾慢慢腾起,茶香沁人心脾。赵理安的一双眸子牢牢锁住我,透过蒙蒙水汽,眸色像在纸上晕开的墨迹。 “好久不见。”他微笑道。 突然想起十年前在地下室,俩人一起坐在窄小的床上吃面,在那廉价的香气中,我们幸福得几乎落泪。 我舒了口气:“唉……怎么今天把我请到这来,想找我再续前缘?直接电话找我不就得了。”遇到所谓初恋,我没有半点矜持的虚伪,语气轻佻如对着调情对象。 如果把我“请”过来的人是赵理安,那确实奇怪。生意上的事,没必要这般简单粗暴,而私人情感……更没有这一说。 “我们多少年没见了?五年?六年?”我掰着手指数着,其实我记得清清楚楚,十年。 整整十年。 赵理安毫不犹豫地打断我:“十年了。” 我心尖仿佛被指尖掐住,松开,再掐住:“赵公子记忆力不错。” 看着赵理安端端正正地坐着,我忍不住起了逗弄他的念头。 我晃了晃手中的茶杯,暧昧地贴近他,赵理安清亮的双眸没有丝毫犹疑和畏惧,根根分明的睫毛看起来温柔明丽,像是柔软的鸭绒。第一次亲吻他时也是这样,中秋节,西区体育场草坪上,夜幕低垂,孔明灯在夜空中摇摇晃晃,为数不多的星星也被遮挡了去。 他的眼睛比灯火还要亮。 说好的点到即止,我下腹却不分场合地开始发热,想必是昨晚情事被打断后的一点余韵。 我手指抚上他的双颊,想要摸索下他与过去的区别,但那指尖的记忆早就模糊。连带着记忆中的悸动,也变得那么地不清晰。 隐隐颤抖地收回手,我不再犹豫地低头吻去。本来是想用力地狠狠报复,但在看到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时,我却陡然失了力气,只是像青涩的中学生样轻轻触碰,淡淡舔弄,即使最后将舌尖也顶了进去,也是在温柔地探索记忆中的气息。 居然有些失控的伤感。 “幼稚!” 赵理安毫不客气地一脚踹在我肚子上。 “嘶……” 我没有发怒,揉了揉肚子,毫无形象地靠在沙发上哈哈大笑,顺便解开两粒扣子。 他利索地整整领口:“多大的人了,做事情也得分清场合。” “你的意思是在床上就可以吗?” “赵公子,那么久没见面,你送了个这么大的惊喜给我,要知道箭在弦上却发不得的滋味可不好受,下次好歹让我温存完了再下那一棒啊。” 赵理安的眼神很轻蔑,而我却更加暧昧玩味地望向他。 “开个小玩笑而已。”我亲和力十足地笑着,眼神却充满嘲弄,“说正事,到底找我什么事?” 他犹豫了下,前额几缕头发不经意垂了下来:“你昨晚是不是在N吧跟人喝了酒?” “跟我喝酒的人多了去了。”我皱了皱眉,脑海中猛然浮现那个幼兽一般的男孩子。 赵理安递了张照片给我。 入眼是相当桀骜不驯的面容,如同初升骄阳般热烈,笑得很灿烂,还有个单边酒窝。 果然是他。 我拉长语调,陶醉道:“哦……是他啊,挺可爱的,我昨晚是跟他喝过。” 赵理安干脆利落地从我手中夺过相片,六分无奈四分怒火:“他是我弟。” “哈……”一口茶咽下忍着没喷,我失声笑道,“亲弟?” 难怪昨晚看那男孩的眼睛,我觉得分外眼熟。 “我爸的私生子,一直流落在外面,七年才找回来的,本来好好地在国外念大学,好不容易毕业了,不好好找工作,却被个老男人勾回国来,那男人年纪又大,做的不是什么干净生意,花心得不行,连学生都玩。我弟也是,劝了他半天,这倒好,还是栽了,明知道是个坑还偏往里头跳。”恨铁不成钢的语气,他揉揉眉心。 “所以呢?那也是人家恋爱自由,再说,失恋多平常一事啊,过几天保证又活蹦乱跳。” “……” 他的脸色阴沉下来,白净的脸上笼罩着一股阴森的青气。我觉得有些不妙,要是切开赵理安外头的糖衣,那里头是发乌的。 “喂喂喂,你对人家干啥了?” “……” “我的弟弟,岂是能由人欺负的。”赵理安云淡风轻地说。 “本来叫人好好给盯着的,结果那人手下新来个不知道什么菜鸟,在gay吧看到个三十左右,喝他一起喝酒暧昧的……”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就给当成目标了,跟踪你们到酒店开了房,摸黑给了你一棍,结果……” 我已经看到了结局:“结果不但打错人了,还跟丢了。” 其实我昨晚带回房的男孩子,并不是赵理安的弟弟。当时我抛出橄榄枝后,那少年用力将酒杯一丢,自暴自弃地拽着我手臂就往外边带,打了个出租把我扔进去,便坐下不再看我。 明显已经醉了,但力气倒是很大。 好小子,这么粗鲁。 房卡都拿好了,二人一言不发地在电梯中站着,他眼神空洞地盯着正在不断跳转的楼层数字。 我突然产生了些廉价的同情。 “小子,你真的想好了?”我多嘴地嘟囔了句。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 “你还爱他么。” 这回是干脆地点头。 二十……三十……四十…… 望着屏幕上快速变化的数字,如光影,若人生,眨眼间最美好的岁月就过去了。 我突然不经大脑地说:“趁着年轻,还是要多争取争取,不然老了,空有一身力气,却也没有那个人了。” “又或者,失恋不是最怂的,最怂的,是自己放弃自己。” 我他妈才叫真怂!我在心里骂了一句。 腾手按了一个中间楼层,暴躁异常:“房间归我了!滚滚滚!” 综上所述,昨晚我以大慈大悲的活菩萨精神,放走了我的美餐,顺带导致精神萎靡,四肢无力。 而那句话,我也不知是对他说的,还是对自己说的。 为了补偿自己,我叫了个“外卖”,没想到热火朝天干了一半就被人打晕了过去。 “所以说,你得道歉。”理清了来龙去脉,我对赵理安诚恳地说。 赵理安双手相扣,突然有些伤感地笑了:“你让我怎么办才好。” “那个……那个什么,我待的这间屋子,里面的酒记得给我送过去。” “好。”他答应得很干脆,我却突然无话可说了。 我抚平了裤子上并不存在的皱褶,将杯中剩余的茶水一饮而尽,我不懂品茶,只觉得入口苦涩,但回味甘甜,像是我记忆中的赵理安。 我看都没看他一眼,起身朝门口走去。 现在赵理安在我心中,就只是茶渣渣而已。 “川哥。”他有些急切地叫住我。 已经很多年没有人再这样叫我,令我条件反射地停下脚步。 “你这几年是不是过得不好?”声音平缓了下来,但却是有些委屈的感觉。 我没回头看他,怕有些隐忍的东西会克制不住。 如果我回头了,也许会吻他,又也许会揍他,都说不定。现在自己脸上的表情,我完全不敢想象。 我没有逞强地说我很好,只是背对着他挥了挥手,算是最后的告别。 他似乎还想再说什么,而我毫不犹豫地将声音都关在门后。 管家安排妥当,送我回去,到家门口时,看见昨晚寻欢时落在外面的车子也归了位。 拖着疲惫的脚步进了屋,只想着要好好喝点酒再睡一觉。 开灯后却又看见那双眼睛。真他妈阴魂不散。 赵理安的弟弟——那个被我中途放走的男孩子,正坐在我沙发上,看到我回来后,他说了句我没意料到的话:“请你帮帮我吧。” 那样地认真诚恳,与年少时的我是多么相似。 3. 我瞥了瞥赵小弟,根本不好奇他要说什么,转身抄根高尔夫球杆,赶鸭子般把他赶走了。少年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被我轰出门外,仍做最后的挣扎,不安地反复拍门。 赵小弟大概把我当成什么好人了,但我只是个妄图把他拐上床的坏家伙——至于中途放他离开,再给他浇些心灵鸡汤,只算是中年老流氓的恻隐之心罢了。 而此时我已经上了双重锁,准备上楼洗澡睡觉。 我到底是欠了赵家人多少债,才被如此反复折腾,算上今晚,我已经两周没有性生活了,但一见赵理安,我就跟连续打十二个小时手枪一样萎靡不振。 洗澡时差点在浴缸里睡着,我挣扎起来后下楼觅食,打了个哈欠拉开冰箱门,里面只剩两罐啤酒,以及永远不会亲手料理的一堆蔬菜瓜果,手指感受着丝丝冷气,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拿。 孤家寡人的生活。 倒在床上,我把闹钟设成三点多,打算睡一会儿起来干活,却怎么样也睡不着了,身子蜷成虾米状,试图抱紧床上的被子,捏成人形,想着能温暖些,却徒劳无功。 我也许应该买一个能自动发热的充气娃娃。 我已经很多年都没有如此疲惫过,一个人的时候,受到挫折,那铁锤也只是砸在坚硬的铜墙铁壁上,生冷,但也只会让我更勇敢,而赵理安,往往是于最柔软的地方,给你轻巧一击。 我默默想起那一句久违的“川哥”。 翻滚了几下,只觉得空调冷而身心燥热,但最终还是不安稳地睡了过去。 我梦见了几年前。 那一年的夏天,学校冰柜里五毛一根的小布丁空前畅销,不少人愿意用一个学六鸡腿换图书馆一个空调下的座位,游泳池爆满,一堆堆白胖肥美的饺子被煎成了小麦色,而在大一开学的第一天我故作潇洒地将手撑在路边车盖上,偷戴了一个老爸的老款墨镜,本想营造出一种潇洒古惑仔的感觉,却一下子被车盖的高温烫到。 我小声地低骂了一句,摘下墨镜观察四周有没有人看到我的丑相。 只见到一个少年站在离我不远的位置,后面是一棵乐杜鹃,一簇簇,一簇簇的玫红娇艳,在这热辣的骄阳下肆意张扬,如那时的大好时光,一阵风吹过花落缤纷,他朝着我笑,大概是看到了我糗样觉得有趣。 他小跑过来问我逸夫楼怎么走,我结结巴巴地给他指了路。 后来我才知道,他就是赵理安。 “川子。” “哎。” “川子。” “在听。” “……” 我把掉漆的针线盒摔在床上,朝着上铺怒吼:“有事说事,知不知道绣花是个技术活,我都给刺到肉了!” 邵帆犹豫了下,试探性地问:“你是不是在追陈叶?” “嗯,连小卖部大爷都知道,她可是我倪川的预备马子。”我继续劳作着,猪八戒穿针绣花。 “啧啧,邵玺跟我说,陈叶她最近迷上了低咱们一届的那个赵理安了。” “谁?” “就那个,长得挺招人的赵什么什么,听说在新生里挺有威望的。” 我当下直接愣了,手里的雪白软布上,歪歪曲曲的,是绣了半只的鸳鸯,看起来像鸭又像鸡,就是打算送给她的。 当年我还不是个流氓,只是单纯率直的毛头小子一个,我不免难过又沮丧,但也只是这样罢了。她又不是我正儿八经的对象,我无权管太多。 话说得是挺正派,但心里不免想着,有机会得给那个赵理安添点堵,每当路过学生会宣传栏时,我总会偷偷往他照片上扎小洞。 一直以来都是背地里偷偷摸摸“耍阴招”,直到后来的一次偶遇。 当年的公交车可还没有空调,一锅子人在炎热的烘烤下像一堆臭饺子推搡在一起,我挤上传说中的22路后,好巧不巧,一眼就望见了赵理安,他站在后排,在一堆烂饺子里白白净净得像只包子,头微微仰着,颇有种“包立饺群”的感觉。 看他站在后面,应该已经上车很久了,而勉强挤在门边的我,此时使出了吃奶的劲,面目狰狞地穿越半个公交挤到了赵理安身边去。 我的动作在公交车里引起了一阵骚动,目睹全程的赵理安愣了下,依然好脾气地退了一步,使我能双脚沾地。本来打算怒瞪赵理安的我,在看到他的微笑时突然觉得有些尴尬。 “嗯……我就是图这里凉快些。”我不自然地开口。 他对我的蹩脚解释不置态度,温和地点点头,微微掉转视线朝窗外看去。 本来我打算故意凑到他身边,狠狠地踩他几脚,最好能阴阳怪气地说几句“哎呦,小哥,真不好意思啊,我可不是故意的!”那就更爽了。 公交车不太平稳地行驶着,带动着全车人微微晃动,我离赵理安靠得越来越近,几乎胸口贴着胸口,我不禁紧张地略微抬头,试图转移注意力。 这是我第一次认真看他。 我发现他居然还比我高,我也是一米八三的标准身高了。 他黑色的短发不像自己这般毛刺刺的,柔顺而略长一点,皮肤很白净,像是我家隔壁三岁小胖刚搓完澡的感觉。眸子乌黑清明,眼神温和妥帖,令我联想到细雨下被打湿的红砖楼,站在他身边似乎还能感受到那清爽的丝丝雨气。赵理安穿着普普通通的短袖和牛仔裤,干净利落。 公交车内依然哄哄乱乱的,我的心却奇异地静了下来,耳边只有他清淡的呼吸声。 下一班人群依然不要命地往上挤,造成了完全前胸贴后背的状况,我动都不敢动,再动就真要亲上他了。 这下更没机会下脚了。 面对面尴尬,于是我奋力一扭,背对着赵理安。人群依然在晃动着,我也不意外,此时觉得身心舒畅,却感到后颈的气息有些紊乱,好像还被什么东西顶着屁股,我寻思着是不是哪个阿姨的包啊,便又九十度转了个身。 公车依然在不停摇晃。我突然看到一个男人,仗着车内的拥挤状况,一只粗胖的咸猪手试图覆在赵理安的大腿上,赵理安还没发作,我便迅速把那人的手指拧得咔嘣响,那人只能闷哼一声缩了回去。 赵理安回过神来,对我低声道了谢,露出半边酒窝,我僵着脸“嗯”了一声。 他又说:“你……” 我只看见他的嘴唇一张一合,说了些什么,倒是听不清了。 我晕了过去。 我在一阵头晕目眩中挣扎地惊醒,发现我滚到了床底下。 一头冷汗。 意识到那只是个噩梦。脑子昏昏沉沉的相当难受,如粥里被倒了浆糊一般,酸酸苦苦。 早知道就应该让咸猪手摸个够。当初的自己也是天真,还真以为赵理安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 我去书房提前开始工作,心想着,初恋约炮失眠这三件事,你赵理安得给我怎么算,祝你被十几个大汉拖到草丛里天亮才放出来!怔了一下,用脚猛踹纸篓,里面的纸团纷乱地滚在地上,烦躁异常地去捡,起来时还磕碰了一下。 龟孙子真是咒也咒不得。 4. 三天后我坐在烧烤摊上,叫好东西刚坐定,旁边的凳子就给人拉开了,修长白皙的手指和污脏的板凳形成了鲜明对比。我抬头一看,赵理安的笑容亮得扎眼,他坐到我身边,多叫了两扎啤酒,将烤架上刷一层油,熟练地操作起来,过了会儿将肉片以斜角放在烤架上,然后转至反方向,嘴里低声抱怨了句:“川哥,这好像不够热啊。” 食材在烤架上散发出美妙的声音,香气也飘进鼻腔,赵理安穿得很休闲,跟人“约会”般的架势,动作亲昵又自然,把最好的几块肉体贴地夹给我,心情看起来还不错。 “川哥,我弟弟是不是来找你了?”他带着笑,好似话家常般提出疑问。 我干笑了一声,将夹子放在盘子上。 “我不信你没有派人跟着他,我家周围应该也有你的人盯着吧,没有偷录我洗澡啊?”我信口胡诌道,满意地看着他表情的细微变化。 赵理安皱起眉来,露出有些孩子气的表情,在他脸上显得年轻又好看:“你当拍电影吗?” 看着我狐疑探究的眼神,他像是无奈又疲惫,沉默地翻着烤架上的肉:“我只是想跟你吃顿饭。” “我知道跟你约你不可能会理我——虽然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我们以前确实有过一段,但也没必要断绝来往吧。” 我愈发觉得奇怪,这家伙为什么能在把别人的心捏得稀巴烂后,仍然心安理得凑到我身边来,毫无愧疚之色,反倒似他受了委屈。 当年不是他先甩了我么? 我舔舔自己的门牙,右侧这颗是补过的,十岁那年我在阳台上吹风,冲回屋内时不小心结结实实地磕在了玻璃门上,硬生生撞断半颗牙,甚至在门上还有我的光荣印记。当时回房间捂着脸,发誓再也不犯这种低级错误了,然而,很多年后我又撞了一次。 在同一个坑掉两次,是该说是天真还是傻逼? “今天是中秋。”他笑到,像是回忆到什么温柔的好事。 “嗯,我知道,所以我才出来吃饭。”我埋头苦吃,烧烤后的食材香美无比,裹着泛着新鲜油光的汁液,因为太急被微微烫到时我脸都歪了。 赵理安突然笑着捏了下我的耳垂。 我怔然,好久没人这么做过了。 “你干嘛?” “没什么。”他笑得很温顺,眼睛却弯得像只狐狸。 赵理安没怎么继续吃东西,只是左手端着凉茶,眼睛亮晶晶地看我——像是要把我全身扒光。我索性也厚着脸皮吃自己的,我知道自己帅,也任他看,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他的问题。偶尔夜风吹过,仿佛回到了很多年前的夜晚,但角色却调换了过来,热情而话痨的少年,穿着大裤衩帮身旁的人烤着肉,清秀的男生细嚼慢咽,认真地看着旁人的眼睛听他说话。 那个少年现在却完全变了样。现在的我,在中秋节穿着西装在小摊上埋头大吃,满怀奇怪心思。 这么多年空气越来越差,但夜风的气息总觉得还从未改变。 而心境已然不同。 “你是来问你弟的事吧,我没理他,也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我……” 赵理安打断我:“我就来看看你。” “……” “请君自便。”我敷衍道,继续大口吃肉喝酒。 吃完东西,我数了钱拍桌子上。 因为知道今天要喝酒,我没把车开出来,于是只能徒步走回去。手插在兜里漫步在大街上,一派潇洒,与无数情侣擦肩而过时徒生了几分落寞。我不用回头看,就知道赵理安在我后面跟着我走,不知他是何表情。 “赵公子,我前面左转再右转就到家了,没事也别让你弟弟来找我了,小心我在家里直接办了他。”我转头看他。 说是“到家”,其实是为了早点摆脱他,我打算去朋友家过一晚。 “……”赵理安微微歪头,表情在月光下看起来是微妙的伤心,他的嘴角翘了下,低头思考着什么,睫毛打下漂亮的阴影,再次抬起来时,瞳仁漆黑而明亮。 我在心里感叹,又是这种耀眼自信的表情,赵理安似乎永远知道自己想追寻什么,也总能得到,很多年前我相当迷恋这种神情,仿佛与他并肩行走着,就能知道前方就是太阳。 下一秒他大步向前,将我扛了起来——身子朝前屁股朝后。 措手不及的我突然被悬空:“喂赵理安你发什么疯!”我低声吼他,像条活鱼样在赵理安肩上滚来滚去,也不知道他哪里来的怪力,竟手都没抖一下,甚至示威般地加重了力气。 赵理安念念有词,跟我讲条件:“你不动我就换个姿势,我背着你的话,川哥你应该会舒服点吧。”我对他竖了个中指,换来他使劲拍了下我的屁股,声响在夜色中尤其清脆。 我在颠簸中望见前方穿着警卫制服的一个男人,如同见到了及时雨:“看到没,我们的人民警察就在前方,再不把我放下,我用头磕断你叽叽!” 赵理安毫不在意地笑了笑,加快步伐。 前方的男人审视过来,看着大吼大叫的我:“那边那两个,你们干嘛呢?” 赵理安抬手装模作样地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我兄弟喝多了,刚想打的来着,他就是不愿意,使劲发酒疯,我只好扛他回家了。” “我没有发酒疯!”我已经做好用头撞他下体的预备动作了。 这时警察和颜悦色地扶住我的头,拍拍我的肩:“没事没事,我兄弟喝多了也差不多,小伙子你也别乱动了,人家一路把你扛过来也不容易,小心把你扔大马路上。” 扔啊,倒是扔啊! “这样吧,我帮你们叫辆车,再把你兄弟塞进去,这一路扛着也不是事,到时候别再出点意外什么的。” 结局是赵理安在出租车里摁着我,跟警察大叔挥手说再见,拜他所赐,司机压根不愿意听我说话,只朝着赵理安口中的目的地行驶着。 “川哥,难不难受,我记得你不太喜欢坐出租的。”他拍拍我的背轻声说道。 我挣开他的手:“我们去H大校园做什么。” “今天中秋,体育场有活动。” 我沉默了,懒得理他,而另一方面,大概是被这节日气息感染得也累了,打拼了这么多年,真正的朋友不多,而恋人家人更是没有。 中秋的体育场,和我记忆中的一样,绿茵场上见不到平日挥洒汗水的足球少年们,有的只是围着坐成一圈的大朋友和小朋友,个个笑得傻不拉几,满面大太阳般的红光,有些还到处乱晃悠,手上提着各色灯笼,响着万年不变吱吱呀呀的俗气歌曲,在黑夜中闪着红红亮亮的光。 我穿着西装在少年们中,是这么地格格不入。 “好久不过中秋,连要提灯笼都忘了。”赵理安望着天空感叹,操场上响着灯笼劣质的音乐声,总觉得怀念和熟悉,想到那单纯安稳的童年。 他接着说:“你还记不记得十三年前,我们买了个孔明灯去放,上面的字写得特别难看,放到一半还瘪了下来。” 我没有回话,看着偶尔有孔明灯升到天上,吸引所有人的注意,而月亮是最安静的,那是一种散发着淡淡光晕的纯白,中秋的月亮总是又圆又温柔。平常的月亮如霜般寒冷清寂,遥望而不可及,而今天的,仿佛能捧在手心里。 记忆随着那点点光亮飘回十年前。 中秋节那天下午,踢完球赛后,回家的都结伴散去,而“孤苦伶仃”的另一群都在讨论着晚上的打算,更夸张的是有些男生嚷嚷着晚上再踢一场。 “嘿,理安,中秋回家吗?”我气喘吁吁地下场,没等到回答,便“咕噜噜”地灌水。 赵理安拿过我的水瓶喝了几口:“我不回家,你也知道的,我家里没人。”一点汗水从他额上顺下来,有些停留在睫毛上,晶莹而微妙。 “那晚上再踢一场吧,来么?”看着他笑眯眯地点头,我感觉咽下的矿泉水都带了丝别样的甜味,那时我正暗恋他。 结果八点多过去时,体育场的绿草坪已经被人群所占领了,大伙商量着到别的地方去,赵理安却拉着我留了下来,他说他还没过过那么热闹的中秋。 夜幕很低,颜色浓郁又清澈,就像是画笔干脆利落一笔刷出来的色彩,我看不清他脸上的情绪。 “要不,我们去买个孔明灯放放?” 5. 我抬头远望着天,年少时我总在思考天有多高,那渺远的色彩从何而来,总是有事没事都来体育场坐在那高高的架子上,侧视着球场上奔跑的赵理安,那潇洒自如的一个人影。 其实我眼睛一直近视,但总能从人群中辨别出他来。 那一天来到球场时,赵理安刚打完球下场,一手拿大毛巾擦脑袋,阳光射得他眯上眼睛,睫毛微微溢出来,“咕噜咕噜”灌着可乐看着逆风而来的我说:“来一场不?” 看到他那一刻,我猛地连人带车倒下来。 他措手不及地蹲下扶我。 那天的前一晚,我第一次发现,我对他有难以启齿的感情。当时我发疯似的想看到他的脸,骑了大半个校园,就是为了找他,看他一眼。 骑得太快,下坡时撞了树,却依然偏执地爬了起来。 “疼。”不知为何,眼睛有点热,明明能忍耐那些小伤。 他检查了下我的脚伤:“你傻啊!那你过来干什么!还不赶快去校医院。” 赵理安按了按我的脚,又捧着我的脸检查:“你干什么了?怎么额头上还那么大一个包?” 赵理安一愣,大概是看到了我眼中的一点泪光,他慢慢地,慢慢地凑近我,轻轻收拢胳膊把我搂住,然后一句话也没问。 我们在操场上旁若无人地拥抱。 “没事了。”良久,他在我耳边低语,清澈却有力的声音,如春日清风吹过湖水表面。 我心想,我是迷上这个男孩了。那时侯还不知为什么如此平静,而我后来才明白,当人面对未知时,即使前路坎坷崎岖,荆棘遍地,手中也并无宝剑……有心中的那个发亮的东西就够了,散发着玫瑰香气的月光足以治愈任何伤口。 ——而现在,十年后。 我抬头看着天上被孔明灯渐渐遮住的月亮,脸上露出的,大概是一种吃完美味海鲜汤然后立刻便秘的表情,欲罢不能而又无法割舍。 这回我没有在心里粗鲁地“呸”一声,只是些微显老态般地垂了垂眼睛,侧头看向赵理安,本以为今日他如此积极,会提出“放个孔明灯吧”之类的建议,但他只是出神地望着那个天上飘飘悠悠的孔明灯,开始歪头大笑。 “川哥,上回放的时候,还是你提议的吧,我知道你是想让我好好过个中秋。”他朗声说道。 “风太大我没听清。”假装掏掏耳朵,寻思着找个机会赶紧溜。 “当时我俩都没经验,不知道纸那么容易被戳破,”赵理安一屁股坐在草堆上,然后揪我裤腿,“你那时可紧张了,连写了几个错别字,还又大又丑。” 这我就不乐意了,本能地用力瞪眼反驳道:“还说我,你的也好看不到哪里去!” “等等……你居然偷看?” “是的,我偷看了。”他回答得心安理得。 “无耻,真无耻。”我一脸鄙夷。 瞪着赵理安的时候,他半靠在草地上,远处身后篮球场的灯光把他的线条勾勒得暧昧又清晰,有几只小虫在他身边飞来飞去,我看着他的满面笑容渐渐消失,似是融化的一滩太阳,最终又变成温柔的模样,他逃避似的掉转视线看向月亮,短暂的失神。 “当时你说不让我看你写的那面,我还真以为你是要写什么肉麻话……” “结果写的是‘祝妈妈身体健康’,真像你的风格。” 我不知是羞是怒:“我操你妈。” 他没理我:“那天我们第一次接吻了,你亲的我,我一直记得。” “我真高兴,我真高兴……”他开始笨拙地喃喃,使我停下了牙尖嘴利的进攻。 赵理安突然停止拽我裤脚的幼稚动作,转而向我伸出一只手,面无表情地,却出乎意料地强硬和坚定,我一直知道赵理安不是什么暖烘烘的小鸡崽,但要命的是,他的冷硬也是温热而柔软的,这总是令我的防火墙一再倒塌。 那个晚上,我冷淡地拍了拍赵理安的手,然后插兜回去了,将劣质的灯笼音乐和热闹的人群抛在身后——以及那朵本属于我的,沾着月亮香气的玫瑰花。 当时的赵理安,如果说那么一句“对不起。”我可能就会冲动地原谅他。 但他没有。 我拉着他然后撒手的时候,我其实是有些害怕的,赵理安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气场令我有种错觉——他可能会生生把我的胳膊拧断,但他没有,只是松松地放开,沉默地在地上不起来。就像以前我们吵得最凶的一次,我故意避着他,赵理安就满校园逮我,终于有一次他骑着单车找到我了,两人之间的单车追逐太过激烈,他在我身后,不小心撞到什么翻车了。 我本能似的刹车掉头,却看到一大群人将他围住,我左探右探,只看到他隐忍缩在地上的一点,似乎眼神还想在人群外寻找什么。 他没看到我,以为我就这么一走了之。 后来我在病房里看到他时,赵理安就是这种表情,沉默,危险,温柔,激烈。 当时我的心里像被热汤呛住了般难受,我想,再也不要看见我爱的人露出那种表情了。 后面几天赵理安没再出现于我的生活中,我便收紧心情整理近日堆积的繁杂工作,早上起来时床边没人,只有窗外细微的鸟叫;中午出去打院子里的芒果,不是打烂了就是被虫啃,鸡蛋花和驱蚊草散发出一种诡异的气息;临近夜晚,仍然不知道晚饭如何解决,看着冰箱塞满的食材,想着又快过期了。拿了个面包抹点果酱看电视,关掉后,天已经完全黑掉了。 本来是出去觅食的好时候,我却一点也提不起劲,最后瘫在浴缸里等水一点点凉掉。 那么多年来都是这样也丝毫不觉得寂寞,没有火柴光亮出现的时候,也便不知道自己身处的地方有多阴冷黑暗。 我想我是恨赵理安的,恨的不是这个人,只是恨那一点微弱的火柴在我最需要温暖的时候被狠狠掐灭,而自己却懦弱得只能去寻找另一片冰冷的荒原。 在家里半压抑地自我调整很久,本该每天早上睡到自然醒,今天却被锲而不舍的门铃闹到从床上跳起。 横眉冷眼地打开门,是赵小弟。起床气的抑郁男人可没那么好打发,正打算一巴掌将门板拍到他笔挺的鼻梁上,门却被另一只大手抵住了,我这才晕乎乎地看到赵小弟身后的壮汉,东方人的俊挺面孔,身材却高大健壮得有些欧美熊的感觉。 我愣了下,依旧面色不改地把门扣上,落锁。 当老子是吓大的? 但半个小时后我还是心软地把他们放进来,冲了两包低劣的速溶咖啡。 “你……这几天怎么样?”我装作心不在焉地随口问道。 “就那样呗。”他倒毫不客气,四个字打发,“你是想问我哥吧。” 被戳穿了我依旧死皮赖脸面不改色:“哦,你哥怎么样,那天在操场上被冻死了吗?”一字一句似是公事公问。 “他啊,回去后喝酒了,一口一个‘川哥我爱你’。” 我措手不及被呛了口。 “开玩笑的,你还真信了……” “哦。”死小孩。 “他几天没回家了,我也不知道他怎样。” “哦。”小白眼狼,你哥那么疼你,赵小弟你却连他是死是活也不关心下。 我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一边瞄着坐在赵小弟旁边的大汉,那男人虽然表情很平和,但身上散发出的阵阵气势相当唬人,健美漂亮的古铜色肌肉线条饱满而匀称,一直没说话,只是静静侧头认真听着赵小弟说话,那俩人偶尔一个眼神交流,便能透露出俩人的情侣身份。 妈的牙都酸掉了,没错,我现在就是看不得别人甜甜蜜蜜。 猜到了那人的身份,我便说:“我大概知道你们来这干嘛了,具体说说吧,声明一下,我是会收取费用的。”然后抿了口咖啡,以谈判的姿势神采奕奕地坐在沙发上。 既然真的躲不过与赵家的关系,还不如快刀斩乱麻,藕断丝连不是我的风格。 “川哥,你能当我男朋友吗?” 听到这句话后,我并没有将咖啡杯碰碎,只是微微打了个寒战——这绝对是我自制力傲人。 6. 赵小弟身旁那个高大的男人接话道:“他的意思是,请你假扮他爱人。”那男人线条潇洒的眉峰微皱,口气很客气诚恳。 我收起二郎腿,顺势抿了口咖啡:“我也开着天窗说亮话——这方法也太他妈傻逼了,各位都是成年人了,这招……嗯,赵小弟弟你应该成年了吧?” 我表情严肃,猛然凑近赵小弟细致的脸蛋作打量状,使劲吃豆腐。 “这招也是白烂电视剧的俗套情节了,但要搁现实生活中,更好的解决方法可以说比比皆是。何必非要走又险又臭之棋?” 我若有所思地转转茶杯:“而且说到底……家常事实在不便外人插手。”我试图用澄澈的双眼感化他们。 还“假扮男友”,真当自己在演琼瑶剧吗? “这招确实是下下策了,我们也清楚,”赵小弟笑了笑,“但对我哥最有效。” “你们的关系,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我哥就是你说的那个初恋吧。” “我初恋多了去了。”我低低嗤笑出声。 “你肯定也知道,我哥一直反对我和沈潘,但我这次回来就是下定决心跟他在一起了,既然他出了事后再无法留在美国,那我也想跟他回来……学业工作我们都打点好了,但我哥……”他有些无奈,“他那边太难搞了,简直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你真的决定了?” “不还是你跟我说的吗……最懦弱的,是放弃争取的自己,”他突然神色奇怪地盯着我,“要好好把握所爱的。” 我依然笑盈盈地弯着眼,多嘴地轻声感叹道:“你哥对你很好。” “我也只是想气气他,不想做别的什么。” “所以你就来找我?我又不是居委会大妈。”我吊儿郎当,“再说,你看起来不像是想气他。” 赵小弟抿着嘴沉默了,他虽然略显年轻青涩,但满脸自信张扬,眼神坚定,与我的轻浮截然不同,再望向他们相扣住的手,显得是这样自然又偏执,我又将视线掉转回到深咖色的杯底。 我居然徒生出一点羡慕的心情。 手中的咖啡倒映不出我的脸,但我能自己想象——灰与黑晕在一起的颜色,那早只是一张皮,摸上去也必然是冰冷,吻上去也是腥臭。 在我发呆空隙,他继续说:“也甭管我要干什么,我付钱,川哥你办事,何乐而不为。”直白明了。 我有一瞬间的犹豫。 “如果我答应你了,是不是要经常碰见赵理安?” “如果你真正放下了,何必介意?又不是要你们再续前缘。”他的话耐人寻味。 赵小弟愿意支付的金额很是高昂,我也提前说好,全当玩过家家游戏,这种愚蠢的把戏不可能骗得过赵理安,现状不会因此变好,而他居然没有任何异议地,愿意为这场无意义的交易买单。我只当他是闲得蛋疼的二世祖,这笔钱也小赚回一笔约炮本,我何乐而不为呢? 送走他们后我照例躺在后花园的躺椅上享受着午后阳光,今天不知道怎么的,秋日午后总有缕缕微风吹过,慵懒而平稳,非常适合长眠,而今日的阳光却很刺眼,晒久了,双指触摸皮肤,是久违的火热感,像是很多年前,我和赵理安在球场上挥洒汗水,最后一齐倒在绿茵地上迎着太阳喘息的感觉。 脑海中又浮现赵小弟信誓旦旦的那句话。 年轻真是好啊,飞蛾扑的不是致命的火焰,而是温热妥帖的太阳,飞蛾幸福满足,心甘情愿;小女孩一根根划的,不是夺取她生机的冰冷火柴,而是节日里暖烘烘的美好愿想;冰雪又消融时,雪人带着微笑慢慢融化,留下带着余温的胡萝卜鼻子,却感到快乐。 冲动的……天真的……无怨无悔的……不惧伤害的…… 谈话时那一瞬间的自我厌恶来得很突然,这么多年我一直浑浑噩噩,却不觉得有何不妥。 现在想想,大概是被赵小弟那个表情给刺到了。 那种对于未来的爱的勇气,犹如树根深扎进土壤般,细致而缓慢,坚定且执着……我疑惑,是否我已经丧失这种感情了? 略微调休之后,我终于回归现实生活——生活不是电视剧,人还是得讨生活。 赵小弟给我的“副业”相当轻松,基本上就是我和小男生约会的那一套——当然,我的自然更有创意和情趣,他的太老土了。 所谓老土肉麻,就是准时准点到他公司楼下接他,坐车里等也不行,必须在公司门口站着,手里还得时时捧着爱心花束,搭着足以把他热死的“温暖外套”,拎着从饭店打包的“假自制便当”。 在大庭广众下如此高调地秀恩爱,我也不是没有做过,耍起流氓来自然不在话下,只是在赵理安和他弟偶尔一同出来时,我的心总会不自觉地紧一下,略微不自然地大力搂住赵小弟的肩然后健步如飞。 我也不知为何要心虚,即使这些事在大学时我都给他做过,那也是过去的事情了。 听赵小弟说,赵理安最近工作很忙,没时间吃午饭,一天下来就吃半个三明治。再三思量,还是把“爱心便当”的分量加半,拐弯抹角地告诉赵小弟“分量太多的话叫你哥一块吃,别浪费。” 悲哀的是,十年过去,我还是记得他很挑食,到最后,他的那份午餐都是我自己动手的。 大约是第十天,我一如既往地捧着那一大堆东西站在门口等他,风飒飒地刮着,吹得我脸又僵又麻,但偏偏想避开赵理安,于是死活不进去。 等了很久赵小弟都没出来,我原地活动活动双脚,低头掏手机,打算给他个电话,没在意靠近的脚步声。 “川哥,我弟跟沈潘走了。”清越的声音,在风中听起来很舒服。 我沉默地划掉通话键,抬头看向他,点点头刚打算公式化寒暄几句,却不巧看见身旁大玻璃里自己的身影,风吹得我的头发像一朵盛开的乱菊花,身上抱着那么多东西站了太久,没来得及整理有些皱,对比赵理安的笔挺整洁,我有种掉头就走的冲动。 “这样啊,那我还有事情,就先走一步了。”我打了个哈哈,视线乱飘,避开他眼神中清澈的喜悦。 妈的……赵小弟这算什么,回头让他加钱。 “川哥,你是不是很冷?” 我干笑道:“哈哈,不冷,不冷。” 却不想他一手扣住我的脸,两人间的距离一瞬间缩短,那种清爽的气息猛然入侵我的鼻尖,让我有一瞬间的呆滞。 我发现这家伙的眼睛不像平时一般珠黑睛亮,反倒布满血丝。 他肯定没有好好休息。 一刹那,我心里揪了一下。 “对不起,这些日子我觉得应该给你些时间好好想想,所以没有去找你。”语气诚恳得像跟班主任检讨的小学生。 我攒着眉头不知该说什么,蹦了个单字——“哦。” “川哥,你没有生我气吧?” “哦。” 我咳了咳,补了句:“你……最近很忙?没好好休息?” 赵理安的笑容带着温润的色泽,看上去就真的貌似人畜无害:“还好吧。”他轻声道,又揉揉我耳朵,有些责备似的说,“你鼻子都红了。” 我盯着他眼睛看,奇怪的是,我总觉得他掉了点睫毛,眼眶下的乌黑也很明显,看上去很疲惫,他的手很温热,使我莫名联想到烤红薯。 想着下一秒就推开,下一秒就推开,就这样莫名被揉了好久。 我吐出的鼻息有些急促,表面看起来却依然懒洋洋的样子。 我真佩服自己的演技。 他突然“咯咯”一笑,像小孩子一样,却很斯文。 “干嘛?”我恶狠狠的。 “好像雪人……鼻子是红的。”他边说边把脖子上的围巾解下来给我戴上。 明明他看起来是比较需要照顾的那一个。 切。 “也对,就该这样好好孝敬你妹夫。”我理所当然地将围巾系得结实些。 听到这句话,他表情一凝:“川哥,我不傻,你们在搞什么我不管,只要尽快整理清楚就好。”表情居然还挺严厉,摁住我肩膀。 赵小弟啊赵小弟,就说你这是烂招吧……还不信。我腹诽。 我不甘示弱地冷瞪着他,一脸“关你屌事老子爱咋地咋地”。 赵理安没理我,安慰小孩子般缓了缓脸色,然后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他突然眼神亮晶晶的,在黑眼圈上看起来很滑稽:“川哥,每天的午饭,是你做的吧?” “我很喜欢。”他露出一排杏仁白的牙齿。 “你想多了,”我鄙夷地用右脚碾碾地面,“而且居然偷吃弟弟的爱心饭盒,豪门恩怨啊……” 还不至于太傻,懂得吃午饭,我心想。 “我记得那种味道。” 7. “是吗……可是做出那种味道的人,已经不是当初的那个少年了。”我随口说。 这句话似是触碰到了他心中的某个点,才导致他如此沉默,赵理安神色如常,但总觉得他白皙的脸色微微泛青,他侧头暗暗叹了口气,很轻,但吐出的白气出卖了他。 “走吧。”他说。 两个人肩并得很紧,他牵着我朝附近一条小道里走,行人很少,深色的大衣靠在一块,阴影下互相交换热度的手掌在这初秋下,除了几许落叶无人而知。 秋风萧瑟寂寥的冻,比冬日的还要深入骨髓几分。 不知出于什么心情,我并没有挣开。 天气真他妈冷啊。 “赵理安,这算是让我占你便宜吧?”我恶作剧地捏捏他手指,冰凉细腻。 “还是说,你这是光明正大跟弟弟抢男友,嗯?” 赵理安闻言,慢慢地摸索着我缩在袖子里的手,触碰到,微用力扣住,然后随着我的冰冷温度缩回袖口中。 “川哥,你知道吗,那么多年后我第一次见到你,那瞬间,我很惊讶,也很恐惧。” “你怕什么?”我轻笑。 “我害怕自己变了,变得令你失望。”恍然自失的口吻。 “人都是会变的。” “那天你吻我,我也很生气。”他侧过头来看我,被风吹得生冷的脸颊白得很单纯,又透露出一股执拗劲。 我感到可笑:“哈?觉得自己的清白被玷污了?” 他低头,我看不见他眼皮下的思绪浮动,沉默的话语在空气中静止。 “我在想,你为什么变成那样了。” 我胡乱朝街边望去,而心里闷闷的。 像是小学时,在喜欢的人面前被揭短,那种羞耻的感觉令人抓狂而手足无措。 我伶牙俐齿地反击:“先不说是不是拜你所赐,我活成什么样,并不需要你一个外人判断。” “我不是气那个……”他情绪一直很平稳,此时却激动地略微提高音量。 “也不是在气自己为什么一直没在你身边,我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人生的选择,无论是爱人还是亲人朋友,都无权干涉。” “我知道我们已分手了,我已经在那一站下车了,之后你朝哪个方向开,我都管不着!” “我有听过一些不好的传言。” “但是……”他停下步伐,如同一个固执的孩子,用力握着那最后一根稻草,“但是。” “我不想列车脱轨。” “你不是那样的,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 我第一次知道他是这样地不善言辞。 “你不是。”他做出最后陈述。 我突然感到刺骨的寒冷,其实刚刚被冻得半死,只是生理上的正常反应而已,这么多年来,春夏秋冬对我而言只是衣服厚度的交替变化,明明是大自然的美妙恩赐,我却无暇去再注意它。同样地,我也没有再好好“注意”我自己,忙忙碌碌,跌跌撞撞那么久,我一直觉得,我这是在对自己负责,我取悦自己,就是照顾自己。 现在却变成了这副我看不清的样子。 我看着身旁的他,突然觉得,我应该离他远一点,再远一点。 我平淡地开口:“那可惜老子已经这样了。” 那种“我弱爆了”的感觉,像冰锥从高空降落,狠狠扎在我心上,又冷又硬。 “噗嗤,川哥……”居然是憋笑的声音。 我沉浸在自我厌恶中,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突然凑到我耳根,声音虚沉,如此清和的嗓音压低后有种微妙的性感,带着一点逗弄的笑意,震得我耳畔微微酥痒,措手不及地一颤而后过电般遍及全身,心尖被羽毛逗弄般不争气地麻痒。 “后来我发现,‘啊,川哥还是那个温柔的小孩啊’。”话锋一转,变成是慢慢回暖的语气,温热的感觉从嘴里冒出来,弥漫在空气中,同时传到手心,再输送到“扑通扑通”的心脏。 我回过神来时,脸已经热得可以烧水了,左手不安稳地往兜里摸烟,拿出来时被赵理安一手拍了回去。 “我弟跟我说了,第一天见到你时,你算是救了他,他说,即使你态度像个白烂大叔,但当你按下电梯的中间其他楼层,他觉得你帅爆了。” 赵理安摸摸鼻子,笑了起来:“我很好奇,川哥你说了什么让他这么跟我对着干。” 我在心里暗暗搓手,赵小弟你死定了。 “你怕我不吃午饭,还特意做给我。” 我认真无赖地睁着眼睛说瞎话:“你少自恋了。” 感觉血液正在沸腾,滚滚的火锅底料一般。 “对了,你不要再跟我弟处一块了,他还小,做事情肯定马虎些,考虑得也不周到,反而添乱。” “为什么我觉得他比你好搞好多……”我不紧不慢地反驳。 “川哥,明天晚上一起去吃夜宵吧。”赵理安用的是肯定句,隐隐的有种少年人的腼腆。 “那家店也是同事推荐的,口味重得厉害,又咸又香辣,很多人受不了,但我想你肯定喜欢。” 我咂咂嘴:“当年校外一条街,那味道真的是把大家嘴都养刁了,一到晚上总是热火朝天热闹得要命,现在想吃,也找不到那种气氛了。” “你吃火锅的时候,虔诚得呀……平常那股子疯劲头全没了。” “每次我们一块去,吃的时候你完全没在听我说话,后来我都习惯了。” “我有观察到,每次我们吵架,你总爱拉我去吃,是因为你不想听我叨叨吧。” 赵理安说话总是这样不焦不躁的,和我一惊一乍的性子完全相反,一字一句透露着真情实意,赤脚踏过冰凉的溪水般的舒服剔透。 他的狗爪揉揉我脑袋。 我躲开他,突然有一瞬间的孩子气,我顺口说:“多久以前的事了,怎么总爱提八百年前那茬子事……” 赵理安的脚步慢了下来。 我两手举起来,做了个无奈的手势:“算了。” 我们七拐八拐,不知走到了何处,这条路又长又窄,不知通向何处,他却没有停止步履。鼻间是温和的花树清香,我不清楚现在几点了,腕表就戴在手上,我却懒得抬手看。我微微抬起头,天空并不是鸭蛋蛋黄的寻常景象,而是变成了一种艳媚的紫色,如初次扎染的失败作品,色泽不均匀,上面一道道橘红晕染开来,却另有分天真的羞涩。 十年前,有时回校晚了,也难得能看到这种景象。 此情此景,突然令两人都无法开口,俩人的手却依然牵着。 此时不是朋友不是爱人却亲密如此,双方都不知彼此在想什么,忍不住纠缠,舍不得放手。心的距离随着步伐每向前走一步,便不知是往前还是后退。 似乎永远也走不到春天,又好像,身边就是春天。 其实我和赵理安过去在一起时,最难的时候,正好也是冬天。 深冬的时候,人们总是分外缺乏面部表情,一个个冰冷僵硬地在街道上穿梭,木然地前行移动。不知道他们心里有没有装着一个能让他们暖烘烘的人。 那时候我们可没有如此质量优厚保暖的大衣,因为花钱在外面租房,生活水平只能降到最低,我只能去旧衣店淘点衣服回来,有些破洞的掉线的,店里缝补的手艺很不认真。赵理安发呆时就习惯玩外套上钩出来的线,一扯就是好长好长。 每次我都骂他,罚他晚上泡面少个卤蛋。 辛苦奔波后回到那个我们的小屋子里,总看他心不在焉地皱着眉,在桌前转笔,那段时间他开始变得有些奇怪,总是反复问我:“你确定要一直过这样的生活吗?” 我不明白他指的是物质方面,还是精神层面。 于是我会看着他眼睛:“如果你敢飞了我,我天天找你约架去。” 这时候赵理安便会死死将我搂住,脑袋蹭着我,柔软的发丝拂过我脸庞时痒呼呼的,我总是情不自禁被逗乐出来,而他却依旧非常严肃,重复道:“你愿意,跟我一直这样下去吗?” 他没有说“一辈子”。 我知道,在那个年纪,那种情境下没有人敢说那三个字,仿佛“一直”,已经是我们能做出的最有力度的承诺了。 而我总是信誓旦旦地回答:“一辈子。” 他双手更加用力抱着我,然后点点头,那双手臂给我感觉,他不是在拥抱一个实物,而是在拥抱一个信念。他那廉价毛衣的质感很不好,紧贴着我的皮肤,我却不愿离开。 他也是我的信念。 赵理安每天都问,我每天都认真地说出那三个字。 因为我懂,我们都没有安全感。偶尔感到慰藉的,所能做的,只是两人并肩一起坐在床上,埋头吃泡面,偶尔外面下大雨,我们便坐在离窗边近一点的床尾,细细地听着外头滴滴答答的雨水声,在升腾的面汤热气中,享受着这点奢侈的幸福;又或者,超市活动抽到了二十个鸡蛋,吃饭时他用筷子轻轻敲打小碗,给我唱首儿歌,每次我都嫌他五音不全。 后来,尽管这些事经常在我梦里重复,我也再没吃过如此难吃的鸡蛋,听过那样难听的童谣了。 8. 那天之后我和赵理安恢复成一般朋友关系,或者说,有些暧昧的朋友关系。 仅仅是暧昧而已。 我仍遵守约定每天扮演肉麻男友,对赵小弟依旧殷勤得很,偶尔在公司里碰见赵理安,他依然带着如沐春风的笑容,虚假温柔到似要融化冰雪,却在看到我搂在赵小弟腰侧的手时,眼睛变得犀利得像匹争食的狼——不是对我,而是对他弟弟,我仿佛还能听到他隐隐磨牙的声音。 对我倒是很“纵容”,因为每当他用眼神警告赵小弟后向我望过来,眼神里依旧是腻死人的一汪暖泉。 比当年倒追的我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为什么要继续配合赵小弟演戏?不得不承认,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这是一个能让我常常见到他的借口,多么正大光明。 心结仍未解开,我不可能那么坦然地打开心房的大门。 我不想让自己在同一个坑里栽第二次。 就这样每天看看赵理安,就跟很多男人面对女神打手枪一样,仅仅是一种软弱无力的自我满足。 但我对赵理安偶尔会放松戒备,赵理安有时青涩的单纯执着,当真令我毫无招架之力。 赵小弟约我去运动的时候,赵理安常常跟来,当然,我全部精力依然是放在公园里跑步的美好肉体上;每当我懒散想去寻欢时,总会有个他的电话奇妙地插进来;偶尔泡在浴缸里看电影看得久了,懒得转接他的电话,出来时便收到一堆提醒我早点睡觉的刷屏短信。 被人“呵护”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最近工作上有些烦心事,想找人痛饮,不醉不归,男人嘛,没什么是一口闷后还过不去的,我约了赵小弟这个革命战友,他一口答应,但当天坐在车里等我的却是赵理安。 好吧。 果然是专业卖队友一百年。 “去哪?我知道有家不错的……”我系上安全带。 他耐心听我说完话,接着道:“川哥,今天跟着我走就好。” 最后的目的地不是在酒吧,赵理安从超市买几罐廉价啤酒,领我到了一个公园。 我们坐在石凳上,屁股凉丝丝的。 “为什么要来公园喝酒?”我斜睨身旁从容微笑的赵理安。 这跟想象中的真是大相径庭。 “夜风会让你头脑清楚很多,”他抬头看了看天,“可惜这里没有星星,空气污染太重了。” 我利落地拉开易拉罐,斜睨他:“要星星做什么,你当你在泡妞吗?哥就是来买醉的。” 赵理安眉毛一扬,抿了口酒:“谁说喝酒聊天一定要在那种乱糟糟的场合的,说白了,这只是排解郁闷的一种方法罢了,何必让自己的心更乱。” “这里离地铁站也近,一会儿回去也方便。” “大少爷你坐得惯吗?”我有些无语。 他语气轻快,道:“这有什么习惯不习惯的。” 赵理安狡诈地眨眨眼,嘴角上翘,眸若亮星:“我背你回去也是可以的,猪八戒背媳妇。” 我重重地“呵呵”了声:“你要当猪八戒可以,我才不当你媳妇。” “……” 他突然用力戳了下我腰,害我吓了一跳,整个人弹起来。 我非常,非常,怕痒。 “还说不说?”他半威胁地凑近我。 “切……”我用后脑勺回应他。 他微微向后仰,双手撑在石凳上,孩子气地蹬了下腿,再用力舒了口气。 这个时间点公园的人不多,不远处有几个被大人拉出来散步玩耍的小孩子,凉风中是他们单纯的嬉笑声,感觉城市的灯火离我们很远。 我扯扯领带,眉头不知什么时候也舒展开来。 “那个小男孩为什么突然哭了?” 赵理安微抬下巴,示意前方。 一个穿着蓝色背带裤的小孩歪歪扭扭地坐在草地上,肉乎乎的小手一会儿撑着地面,一会儿抹眼泪,滑稽又可怜,旁边站了个粉裙子的小女孩以及两个家长。 “……” “你去安慰安慰?”我道。 “我猜,是那个粉衣服的小女孩不理他了。”他神色认真。 “被女人甩了就哭,真没劲。” “又或者,考试不及格被妈妈打了?”赵理安补充。 “能再八卦点吗?”我没好脸色,“小孩子就是麻烦。” 赵理安盯着那个正嚎啕大哭,仿佛正经历世界末日的小男孩,哭笑不得:“嗯……其实我想说,他哭得那么伤心,其实我一点也不担心他。” “嗯?” “大部分问题,人们都能自己想通的,”他若有所指地朝我眨眨眼,“等他想通了,就不会哭了,反倒笑得更开心,很多事情别人无法帮忙,但他会自己找到答案的。” “川哥,你工作上的问题我也插不上手。” 得到如此直白的回答,我无所谓地闷哼了声:“你弟跟你说了?” “唔。” “但是,”赵理安干脆利落地揽住我肩,“你要是想撒泼打滚破口大骂,就请随意。” “就算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也一直在这里,”赵理安抬了抬下巴,向我示意不远处那个男孩,旁边另一个小女孩安慰似的拉拉他,“就像那一样,帮不了你,陪陪你总是好的。” 我一个三十出头的男人,被这样搂着也真够好意思。 在公园喝酒就罢了,这种姿势也不怕教坏小孩…… 慢慢地,小男生停止了哭泣,抽噎着站了起来,小女孩拉着他走了。 我们在公园里待了近一个钟头,对于喝酒来说,这里的环境确实静得有些离谱了,口中的饮料很是清凉苦涩,在爽利的空气下,有些微醺而清醒的奇特感觉,我没跟他抱怨最近遇到令我不爽的事情,在月光下,有种奇妙被“治愈”的感觉。 我一直认为自身足够强大,很多人觉得我最不需要的东西,就是可以偶尔枕一枕的肩膀,但其实即使是我,也会有能源不足零件坏掉的时候。 好吧,我就在心里,稍微这么感谢你一下吧。 这些日子我生活健康了许多,气色是骗不了人的,而总被这么对待,实在有种恋爱的错觉。 但我又明白不是。 那些种在我身上的过去,并不可能那么轻易被拔出。 周日时赵理安突然敲开我家门。 “我吃过晚饭了。”我委婉地下逐客令。 “川哥。”他说。 “外面下着暴雨,我回不去。” “你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去呗。” “坐地铁来的,这里离地铁站不近,我走了挺长时间,这不,刚到,就下雨了。” 我认命地看着外面,大雨如注。 说罢赵理安自来熟地换鞋。 赵理安说,跟他弟又因为沈潘的事情吵架了,于是赵理安下了车,攥着点零钱来找我。 听完起因结果,我觉得他俩与其说是吵架,不如说是两头品种不同的野兽耍劲冷战,两人倔着互相不理谁。 “在我看来,无论是吵架的原因还是结果,都相当傻逼。” 赵理安有些无辜地望着我,眼神有些孩子气的倔强。 “好吧,我也明白再傻逼的事情放在亲人之间肯定会不一样。”我叹了口气。 赵小弟不懂事的胡闹劲惹到赵理安,他着实被气得不轻了,但不吵不闹也不摔东西,闷声喝了一大杯冰水,然后就这么直定定地坐着,一只手用力揉着我的手,沉浸在自己世界中思考着什么。我也难得好脾气陪他耗着,坐到十点多,窗外突然一声闷雷,雨势有越来越大的迹象,本来就漆黑一片的天空翻滚着浓烟一般的乌云,像是肮脏的抹布渗着水,黑得像赵理安的锅底脸。 过了会儿,我放在沙发上的手机响了。 “好……好……没问题……地址是……好……我知道了……谢谢。” 赵小弟的电话,一个酒保打来的,大概是说赵小弟喝醉了,麻烦我把人领回去,接着我便听到电话另一头里传出赵小弟的声音,大意是除了我不要任何人过来,没想到醉得那么神志不清了,要求还倍儿多。 “你弟弟喝醉了,他们让我去接他。” 那时候赵理安眼睛里依然是风平浪静的,他只是扶扶额头,有些无奈地低声嘟囔:“又去喝酒了……” “川哥,我和你一起去。” “得了吧,你们俩还在劲头上呢。”我一口回绝,一边穿上外套,“我可不想你们一会儿打起来。” “你弟说就让我一个人去。”我补充道。 匆匆忙忙,随便扯了件外套就准备出门,开门时模糊地感觉到赵理安停留在我脊背上的目光,我本能地转头看他,他的脸上挂着苦涩微凉的笑容,低沉地喊了声“川哥。” 我愣了愣,扯出一个笑容:“没事的。” 我扯扯领带戏谑道:“等我回来给你带宵夜。” 9. 关上车门后我靠在椅背上喘气,挡风玻璃外依旧是风雨交加的糟糕天气,雨点如梦魇般在窗上密集敲打,淹成一片肮脏的流动水渍。我口中仿佛还能舔尝到雨水混合血水的味道,突然闪电一闪而过,映得整个天空都是惨烈紫色,接踵而至的闷雷轰得脑袋有些发晕,如此短暂的过程,等我回过神来只看到抚在方向盘上的手掌正在颤抖。 习惯性地从口袋里摸烟,落了个空。 “又被赵理安收走了……”我单手摸了把脸轻笑出声,用脑袋磕了磕方向盘。 汽车行驶在雨夜的车道上,雨刷混合雨滴的声音相当有节奏感。害怕暴雨也是那个时候埋下的毛病了,在屋内还好,但每当在室外触碰到那激冷的液体,大脑就会自动做出排斥反应,在雨中被暴打什么的,真的不算什么美好的回忆。 所以说人也真是神奇,每当暴雨的时候,我做出消极应激反应;而每当碰到赵理安,无论他变得是圆是扁,我的身体都会给我警报提示。 那些不正常的心跳和微妙情绪,人们把它们统称为“爱情”。 赵小弟喝醉的那家店,正好是我以前常去的那家gay吧,尽管雨夜的视野不太清晰,我还是轻车熟路地拐到了那里。 夜生活的迷醉是不会被恶劣天气所影响的,那扇大门把阴郁的暴雨挡在门外,隔绝落寞风雨声,里面是轰响的音乐。人们甩开所有的循规蹈矩,落魄失意,踏进这里——所剩的只有挥霍的欲望。车内暖和的气味被各种酒水香水的气息所代替,我有些不快,最近被赵理安有事没事拉出去,我也有一段时间没过这种生活了,明明以前是属于我的如鱼得水的天堂,现在只想早点接完人就走。 走到吧台刚想询问一个相熟的酒保,只见他看到我眼睛一亮,然后高声招呼起来:“川哥你终于来了?” 我点点头,有些心不在焉:“Allen,我来接个人,刚刚你们的人打电话给我,说……” 他继续说:“川哥你今天包厢,哥几个费心思给你弄了几个新的孩子,大伙都等你好久了!”他毫不在意我的冷淡,给我到了杯酒,大嗓门地热情招呼。 “哈?什么包厢?”我懒得和他瞎逼逼,环视四周寻觅着赵小弟醉瘫的身影。 “唉,赵小公子特意吩咐了,今天川哥你有喜,兴致不错,他特意让我们招待你!” “……” 你他妈才有喜。 我用眼神审视他,半晌,把酒杯推了过去:“Allen,真的是你们搞错了,我今天没有任何约。” 更何况家里还有个美人等着我。 “这……”他也有些犹疑,“那川哥,你来找谁的?” “如果你口中的赵小公子是?” 他报了一个名字,正是赵小弟。 “就是他。”我点点头。 听到这句话他便眉开眼笑:“那这不就成了,他肯定就在那个包厢里等你。”说罢半拉半推地把我“请”到一个包厢中。 一屋子的孩子并非些庸脂俗粉,一个赛一个水灵。 居然还都是按我平日的口味来挑的。 神奇。 他是要给我开荤还是怎的…… “川哥,不错吧。”Allen压低声音调笑道。 “唔……哦。”我躲闪过那几道意味明显的光芒,拍掉身上的鸡皮疙瘩,问道,“赵小公子在哪?” “应该马上就回来了!” 我在包厢里等他。 照理说,在这段等待时间里,即使只有几分钟,我也会尽我所能跟他们调调情,一脸绅士笑容地摸摸他们大腿什么的,紧接着顺其自然地意乱情迷。但现在这种情况,倒更像是一个坐立不安的处男。我一开始还是尽量好脾气地喝几口酒,跟他们讲明不要动手动脚,慢慢被缠着有些不耐烦了,便毫不客气地拍开那些个鸭爪子。 此时我满脑子只想着赵理安握着水杯在客厅沙发上端端正正坐着的样子,想着待会儿一起吃夜宵的情景,心中就一暖,不由自主般指头抵在唇边笑了笑。 一个黏腻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你笑起来真好看。”冰凉细腻的触感,一双手抚摸着我的下颚。 脑海中的臆想被打断实在分外不爽。 我放下酒杯没说什么,空气仍然是平和的,大约两三秒后,我突然单手扣住那男孩的手腕拗过他头顶,毫不犹豫地将上半身压了上去,另一只手用力捏着他颤抖的下颚,冷冷地盯着他,两人的鼻尖几乎紧贴。 “我说了,不要碰我,信不信我削你。”恶狠狠的语气,我舔了下唇,“我不是玩不起,只是不想陪你们玩。” 尽管是严厉的威胁,如此暧昧的姿势,我也只是想唬他一下,而旁人看到——尤其从门口的角度,大概会觉得我们在接吻——还是热情火辣的法式深吻。 他大爷的,真他妈烦…… 赵小弟到底在搞什么鬼……把我骗到这来,也不知是在玩什么把戏。 “……” “川哥?”突然听到身后试探性的一声,清悦的嗓音在浑浊的空气中仿佛清醒剂。 我心脏漏跳一拍,猛然回头,正好对上他透亮的双眼。 “你在干什么?”赵理安身上还带着一丝雨气,他拍拍肩上并不存在的水渍,“你们刚刚……是在接吻吗?” 我大脑仿佛一瞬间缺氧了,急切地回答说:“没有。” 两个字的解释对比着刚才的场景,是如此苍白无力。 “我……”赵理安似是有些苦恼地揉揉自己的脑袋,“我想着,你过来可能也会被灌酒,不方便开车回去,所以我把车开过来了。”我注意到他用力攥着车钥匙的左手。 “我顺道去买了夜宵,这样川哥你也不用多跑一趟。”他露出那种笨拙而青涩的微笑,眼神却如深潭般,冰冷而望不见底。 “看来是我多事了。”他淡淡自嘲道。 “你走后我给沈潘打了电话,沈潘告诉我他们俩正在一起,我弟没在酒吧。” “难怪你说我不方便跟着,”他仿佛在自言自语,“确实是不方便……我妨碍你寻欢作乐了。”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一直盯着我旁边那个男孩子。 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他表情一变,以往的温情全都消失不见,像是墨水慢慢滴入清水,起初如缭绕阴郁的白日青烟,最后却变成最深沉的黑色。赵理安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这一瞬间我发觉,那不是杯墨水,而是深潭,那一望不见底的液体,并非是纯粹冰冷的,它炽热阴险得发烫,同时伴着阴邪的瘙痒。 “倪川,你如果想出来鬼混,没必要骗我的,直接说明就好。” “你看到我觉得厌烦,也不用装模作样。” 他从胸腔里发出一声笑,转身吐出几个字:“没那个必要。” “我觉得恶心。” 剧烈的摔门响声如同最终审判时的锤响,令我清醒过来,脑袋里没经过任何思量,我爆了口粗甩门追了上去,心脏狂跳,却仿佛被一只冰冷的大手捏紧着,奔跑的步伐很沉重,却像上了发条般迅速,不顾形象地在人群中高喊他的名字,而赵理安却没有任何反应,我看着他黑色翻领领口上露出的白皙后颈,只觉得他离我越来越远。 ——快一点。 ——再快一点。 我不明白我想干嘛,这么做有何意义。我从来不怕别人误会,也不管别人如何看我,从前再不堪入耳的话我都听过,但有什么好在乎的,那些渺小的东西,都只是鸡毛而已,哪里称得上令箭,隔靴搔痒罢了。 而我不想看到赵理安那种表情,我心里甚至还念叨着,他心情不好,胃疼加重怎么办。 好不容易够到他的袖子,却只是碰到再立马落空,一瞬间有种心尖上的什么东西翻滚下来的感觉,临近门口的时候不小心扭了下脚,吃痛地闷哼了声,赵理安也只是顿了顿,侧头看了我一眼,然后大步朝前走。 那种受伤的幼兽的神情,让我心里一紧。 “负伤”的我顽强地追到了街上,暴雨未停,僻静的街被厚重的雨水笼罩着,耳边是不安的雨水声,而我也顾不了那么多了,一步一步向前挪。 在模糊的雨雾中,几乎就快看不见他的身影。 “赵理安!”我喊道。 无人回应。 气急败坏地从口袋里掏出什么就往外扔,在倾盆大雨中自暴自弃地嘶吼,试图去压过雨声,即使在偏僻的街道上没什么人,还是像个十足的大傻逼。雨水大到我无法抬头,也无力抬头,如果说在液体激烈的冲击下更能安静地思考,雨水绝对胜过喷头,连带着这腥涩的气息,胸膛里什么东西彻底泥泞了。 我甚至暂时忘记了恐惧雷雨天的身体本能。 耳边只剩下噼里啪啦的雨声,我突然安静了下,眯着眼在雨中,蹲下,试图在这模糊世界中看清什么,夜色太过浓稠,晕染得没有丝毫空隙,也许身边有幽魂匆匆走过,他们大概都有去处,只有我一人无处可归。 雨水漏进嘴里,说话也开始含糊不清起来:“赵理安你这个傻子!我说没亲就是没亲!你就不能信我一回!” “我没亲!没亲!没亲!呸!” “还有!如果我想出来玩!我爱啥时候出来啥时候出来!你能管得住我?!你算老几啊你?!” “今天是你那个傻逼弟弟叫我来的!以我的智商!至于用那么蠢的招数吗!鬼知道他在玩什么把戏!” “没错!我就是烦你!把我的生活搅和得乱七八糟!得!你走啊!你丫不是腿长么,走越远越好……” 喊到最后我的声音越来越小,雨声终究是盖过了我的。 “你丫看不出我喜欢你啊……” 最后一句的音量只有自己能听到。 我居然喊出了矫情的琼瑶台词,真是越活越怂了。 “……” 身后传来本不应该有的笑声。 “川哥,你知道你喊错方向了吗?” ——不对,我亲眼看他在那个方向消失的。 “刚刚,我一直就站在你身后。” “出门后,你好像就认错人了。” “……” 赵理安拉起我,又用外套紧紧把我裹住,再搂在怀里。 “好了,别说话,现在听我说。” 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听到赵理安激动而颤抖的声音。 “一直以来,我不去插手你和我弟弟的事情,不去管你那些花花草草,是因为我相信你,我也在等你自己想清楚,整理清楚,我相信即使我们以前有过那件不愉快的事,我们也会重新在一起。” 等等?不愉快的事? “所以你真的觉得,我一点也不在乎?我什么都不会做?嗯?”恶狠狠的语气。 算了,等下再跟他计较吧。 他恨铁不成钢地说:“少开玩笑了,我早就想揍你几拳了,多大年纪了还不安分,整个一大龄熊孩子。” “……”紧接着陷入了无声,我只感觉赵理安的双臂加大了力气,他将我的脑袋抬了起来。 “我想等的,我也愿意等……” 他勾起唇角,露出认真而又调皮的表情:“不过,我可以提前预支一点吗?” 虽说是征求意见的口吻,但未等我回答,赵理安的唇毫不客气地印了下来。 唇边热烈的气息猛然侵略,带着丝丝雨腥味,他的舌头毫不客气地撬开我的双唇,先是慢节奏地点点挑逗,每一个部位都悉心照顾到,缠绵而温柔,却又占有欲十足地丝毫不给我喘息的机会,我报复性地反咬他一口,被赵理安巧妙地躲了过去,反倒缠住我的。 我自然是不甘示弱,顺水推舟地逼入他的,灵活地在口腔里游动探索着,揉弄着,享受着银丝交缠时的冰凉触感,似乎还嫌深入得不够彻底,用力扣住他湿漉漉的脑袋。失而复得的欣喜交杂着欲望,令我大脑一片空白,只想着要狠狠地,狠狠地把他占有——或者是,被他占有。 10. 唇齿鲁莽的碰撞本来就令人呼吸不畅,更何况是在雨中,两人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下来。 赵理安的额头抵着我的,距离很近,能清晰地听到彼此轻微的喘息声,明明是情色缠绵的深吻,却意外地有种纯情的错觉。 雨水把他黑发打湿,有几缕贴在他白皙的前额上,一双眼睛微微下垂地注视着我,被长睫毛盖着的双眸,真的似那一串串在果园中衬在绿叶中的黑葡萄,珍珠般圆润,倒映着酒酿味道蓝天的纯净。 他笑得像只藏骨头的狗狗,嘴角扬起温柔的弧度。 我忍不住,抬手揉揉他的脑袋。 “唉……老子真是栽在你身上了……”我低声喃语。 相互依偎着,在冰冷的雨中是难得的温存。 赵理安和暖的笑容像是捂住我双耳的双手,那些令我刺骨打战的雨声不再干扰我,一瞬间,我甚至以为我们正牵着手,光明正大地走在阳光下。 遗憾的是,无论是十年前,还是十年后,我们都未能真正在阳光下牵手。 那些腐朽的陈旧观念,“那种”爱,依然被很多人所排斥、唾弃,明明应该是清澈见底的荷塘里,静静在水底流动光彩的鹅卵石,却被有些人当成垃圾堆里令人作呕的脏东西。 而对于我而言,说“爱”这个字眼未免太过正经,感情的事,无非就是一种豁达的自由,是奔跑带球时的自由畅快。 那时候,我是如此用力地去捍卫那种感觉…… 初生牛犊不怕虎,天真又单蠢,但是那些年,纯就纯在那些傻气,贵也贵在那些冲劲,不计未来不计现实的疯狂,随便张张嘴,心里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就放肆吐露出来。 “走吧,车里还放着夜宵。”赵理安像个落汤鸡,但一改黑面神形象,笑容灿烂得开出花来,就差头上没个光圈了,完全无视我有些尴尬的表情,步步向前,我尽力走得英俊潇洒,但扭到的脚还是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我的英姿。 “刚刚追得那么急干什么,我又不会跑。” 我凶恶道:“你刚刚那种速度简直要飞起来了好吧。” “要不要我背你?” “……” 我沉默地看着他:“我今天已经把一年份的脸皮都丢光了。” 其实一瞬间还真心动了。我在心里反复抽打自己的脸,试图保持清醒。 ——一把年纪还这么幼稚可不行。 最后的结局是,我在路边的电话亭里努力维持我潇洒的站姿,等着赵理安开车过来。 心急地往副驾驶上一坐,刚舒坦没几秒,发现自己一个没注意好像把什么东西压扁了,紧接着闻到车内一直弥漫的,属于虾饺的香气。 本来全身上下都是湿的,此时更是感到臀部那种异样的黏腻。 “川哥,我排了好久才买到的。”赵理安忍着笑,语重心长地说。 “喂喂喂!没事放在副驾驶座上干啥!” 我一脸暴躁地到处找纸巾。 他有些害羞似的摸摸鼻子:“因为平常也没有人坐,所以习惯了。如果川哥你以后常坐的话,我以后会记着的。” 他不高明的暗示令我愣了一下,我装模作样咳了咳:“我有车的。” 腻歪起来真是不要命。 真是该死的亲昵……又迷人。这么腹诽着,胸腔里的小东西开始大象乱撞起来。 我看都没看他,慢条斯理地开始解皮带,双腿蹬掉裤子——只剩下一条内裤,再随意拉开领口和几粒扣子,露出小半个胸膛,慵慵懒懒地半靠在窗边,正对着他。 “川哥,你在做什么。”他目光闪烁着,毫不客气地从上打量到下。 “明知故问……”我打了个哈欠,大咧咧地又开了两个扣子,“全身上下都湿了,穿在身上不舒服。” 我看着他的喉头明显动了一下。 “川哥,我说了我可以忍的,但你这样做,实在太动摇我了。” 他清澈干净的双眼此时看起来像染了层薄薄的紫雾,若有若无,意味深长,反倒有种飘渺而情色的意味,双颊染上蓄势待发的春情,却依然是一副想吃却不敢吃的样子。 我突然想逗逗他,我抬着下巴,挑衅地将脚自然舒展,搭在他大腿根处,我两个脚掌相互靠在一起,袜子之间时而用力时而缓慢的摩擦像是猫咪挠门般令人心痒,车内没开灯,车旁一盏昏黄路灯意味深长地投进暧昧的光线,隐隐约约地勾勒出我的轮廓。 “我只是在脱袜子而已。”我如此说着,已经感觉到脚下炽热的生物正在苏醒,窄小空间里的气息声开始不稳。 终于将袜子蹭了下去, “男人这么没定力可不行啊。”我装作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将脚缩回来。 “是吗?” 似乎不小心触碰到一个机关,赵理安侧坐着,他脸上秀色的纯情不知何时褪去。刹那之间,气场已然不同。 他俯身靠过来,毫不着急,像是恶意挑逗观察自己爪下的猎物,鼻尖相蹭,他嘴唇那种黑暗香甜的气息袭上心头,我捕捉到赵理安那一瞬微妙的窃笑。 舌尖和嘴唇的温热感落在耳垂上,一瞬间轻微的柠檬酸香在胸腔里打战,他不紧不慢地服侍着这个相当敏感的部位,手臂强而有力地搂过我的腰身,不容抗拒地将两人的距离拉到最近。 我能清楚地感受到他身上每一寸,错乱的心跳声,他身上潮湿的雨水气息,似乎被对方的体温蒸腾出另一种狂乱的味道,在窄小的空间中氤氲激荡,他的吻从耳垂移到嘴角,微微加大了力度,用力地折磨我嘴唇的一角,我却承受不住似的将头往后缩。 身上开始发汗,模糊地发出沙哑可耻的声音,讨好似的拧了下他的后颈,像是催促着他快点进入主题,下一秒他便直白地攻城略地,我也毫不客气地大胆回应。 口腔中的纠缠如暴雨中的战争,近乎要快于心跳,甜而辛辣,我们纠缠了很久,仿佛过去了一万个雨夜,他终于停下锋利的进攻,舔弄着我的唇,像是要用唇捂热他的糖果,柔和缠绵的力度如蜜色神圣的教堂。 他喃喃道:“我好想吻你……”平日清朗的嗓音在此时此刻即使沙哑,仍带有少年的气息,我眼皮跳了一下,从激烈的唇齿纠缠,到双唇相碰,最后是他询问般的宣言,有种倒叙电影的情色。 他埋头嗅着我颈间,偶尔碰一下喉结,他在我腰间的右手突然像弹琴般,安抚地轻击,另一只手有些粗鲁地解开我的衬衣,我却抢占先机,毫不客气地将他的套头T裇脱下,他的双手抚摸着我的胸膛,像是在感受他猎物的光滑的皮毛。 他一重一轻地舔吮那两点,快感强烈地从小腹涌了上来,像是吞了一团躁动的火焰,臀部被赵理安的右手用力揉弄着,快感分布在臀肉上的每一点。 他的左手终于抚上我最要命的下身,感受到他的手掌,那根东西羞怯地作出了反应,欲罢不能地胀立起来,不同于自我安慰时肤浅的廉价快感。 赵理安那熟悉的气味,力度,温度,都令我无法抗拒——都是我最喜欢的感觉,内隐深喉的呻吟再也藏不住,我像丢失了甲胄的士兵,平时那种放肆强势在此时此刻荡然无存。 我听见属于自己的声音在车内一荡接一荡,两点感受到的力度也随声音的大小起伏,我像块烧焦的木头,不再满足于此,在他的气息中不安地扭动,赵理安托住我的双臀,在车里摸索出一个旅行装的沐浴液:“没想到居然在这里派上用场,川哥,不知道你受不受得住。” 他打开瓶口,沾了一点在指尖上探入后穴,夜幽般的淡淡香味从那种地方弥漫出来,使我感觉异常羞耻,我狠狠地瞪了赵理安,换来他增加至三根的手指搔弄着内襞,我将赵理安搂得更紧,将脸埋在他的颈间,后穴几乎慢慢融化,如同鱼嘴般欲求不满地拉拢着进入的手指。 “这么想要么……”耳边的低沉笑声点燃了最后的火柴,一切本来以暧昧黏腻的节奏进行着,他却突然将我搂着他肩膀的右手挣脱开来,离开暖热温度的我感觉到一点凉意。 惊怒之时,赵理安将座椅调低,我像待宰的鱼肉一样缓缓降落在案板上,他猛然将我两腿抬高,以不由分说的力量架了起来,他勃发的性器大小显然不符合他清秀的外表,我心里有些别扭的不自然,他似是看懂了我的心思,挑了下我的下巴,弯腰给了我一个深吻。 他的性器突然挺了进来,我闷哼一声,仿佛乘坐的高空热气球突然泄气,常年未开发的后穴迎合如此硕大的事物,本该别扭排斥,但出乎意料的是,却餍足般地发出淫糜的一点水声,仿佛得到了长久以来渴望的食物。 赵理安似乎也有些惊讶,接连而来的便是加大力度的撞击,沐浴液的味道逐渐变得顺滑细腻,他如同一只挑井水的木桶,上下深浅,不知疲倦地索取着,有时只是轻轻触碰到井水表面,井水便哆嗦着泛起涟漪,他搅拌似的深深顶弄,变换角度地抽送,满足我每一个最羞耻愉悦的地方。 他俯身舔弄我胸口的两点,变化的姿势令他进入得更深,我发出一声长哑的低音,重新搂过他,背部离开座位的我,因为他凶狠的撞击破碎地摇动着,像是不稳的鼓点,断开节拍的琴声,又像是在潮湿雨夜中,坐在摇晃扫帚上的夜空飞行,我的穴口除了沐浴液的味道,似乎还搀杂了些性事的腥味。 “干我……”我沙哑地命令着他,赵理安从肩头将我双腿放下,将我搂抱在他的腿上,我自觉地抬起腰身慢慢抵住他的性器坐下,飞行的扫帚仿佛突然垂直下坠,我被夜风托起,失重的快感令我措手不及。 “川哥,我在干你。”赵理安明晰地说道,他的脸上微微出着细汗,俊秀的眉眼有种青涩的性感…… 无法否认,他的一切,都令我上瘾。 11. 一堆活忙完转眼想眯一会儿,望望沙发上一沓沓垒成小山的文件夹,懒得伸手去腾,便放弃了在柔软沙发上小憩的机会,干脆就蜷缩起来窝在巨大的真皮座椅上。 妈的,昨晚那小崽子有够狠。 早上一边捂着腰一边向同事辩解到“胃不舒服。”这种蹩脚借口小学三年级学生大概都不会信。 ——我总算相信狼会在月光下变身的那个说法了。 本来他好好坐在驾驶座上,眼神在银白月光下相当清明无辜地看着我,被雨水打湿的头发乖顺地贴在他脸上,像只被剪掉利爪的小兽,本来只是想调戏下他,加上裤子黏腻感确实不适,才把裤子脱了。结果旁边“无害单纯”的赵理安二话不说就扑了上来,并不是像大狗一样的忠犬姿态随便舔舔,而是像幼狼一般凶狠缠绵又势在必得。 爽是爽了……咳。但也累得厉害,本来以为那么多年过去了,至少能势均力敌,但到最后还是败下阵来,只有被狠狠“蹂躏”的份。 最后搞得车上的抓痕到处都是,以及那股气味,全是身旁那匹野兽发情的证据,脸皮厚如我,开窗散味的时候也是害臊得厉害,旁边的小崽子倒是春风得意。 这样缩在椅子上睡觉,虽不舒服,眼皮还是越来越沉,迷迷糊糊听到的最后声响是钟表微弱的走动声,此时还不忘在心里责备赵理安昨晚做得太过分。 隐隐约约感觉今日忘了件什么事情,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 …… 醒来时居然闻到了蛋糕的香甜。 “川哥,你醒了?”听见很微弱的低笑声。 “唔……”手忙脚乱地调整过来自己现在的不雅姿势——像是醉汉瘫在椅子上时的姿态。 “怎么不去沙发上睡?” “哦,资料堆太多,懒得移。”我指指身后那成座纸山。 他无奈地抓抓我的手,说:“对颈椎不好。”说罢便起身去移那堆文件。 赵理安今天穿了件白色的羊绒毛衣,眼睛明亮,活脱脱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我的目光随着他的动作流动,看着他宽阔有力的背脊,线条漂亮的腰身,笔直的长腿,以及弯腰时被裤子勾勒得若隐若现的臀部轮廓,翘得我都要硬了。 没由来地感到骄傲,感觉腰也没那么疼了。 “哦,对了,你拿个蛋糕过来做什么。”我随手一指。 “川哥,今天是你的生日……”他细心地把桌面上的笔也顺便整理好。 “……” 反复轻敲桌面的手指停顿了下:“我都忘了。”我茫然地回应。 其实到某一个岁数,对生日之类的东西也便不再在意了,一个数字而已,我可不想每年都提醒自己“嘿小子,你他妈又老了一岁”。 也难为他还记得。 “好。”我搓搓手回应道,惊喜的温暖让我……有些不知所措,“蛋糕,呃蛋糕就在这里直接吃么。” 赵理安挑挑眉,说:“川哥,一起去个地方吧。” 电梯从负层上升到八十楼,非常平稳快速,只是耳朵微微有些异样感,身后暗光石材料发出暖黄色光晕,映着上面血管似的细丝纹路,静谧而又柔和。空间中只有我们两人,很静。 赵理安的左手微微握着我的,小心翼翼的力度,而我敏感得连他每根手指弯曲的角度貌似都知道。心跳非常安稳,情绪却慢慢高涨,像是电梯按钮显示的数字,不停上升跳跃。 几个月前我带着赵小弟开房约炮,也是站在类似的电梯中——那段时间的生活简直无法想象,一条活鱼在干燥的旱地上翻滚挣扎,不抱一点点希望。 没想到紧接着便是一场春雨,逃避似的不想接受,温暖着又酥痒着,而忽如其来的夏日暴雨,击打得我皮肤生疼。再次醒来,却好像回到了温和水源的怀抱中。 打开房门后,靛蓝色的艺术地毯蔓延到尽头,是一片硕大的透明玻璃,来的时段不算太好,窗外的景色被笼罩成一片苍翠的雾绿色,隐隐约约,看得不真切的样子,这样一间套房,设计感极佳,各个单件当然也是最好的配置。 “来到这里,算是完成了当年其中一个约定了。” “……” 十年前生日那天看到的景色,一直埋在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那个冬天异常寒冷,新闻里重复播报的“巨大寒潮”,我和赵理安比其他人更深有体会些。 早上的雾气很大,总感觉它们跟魔雾一样,能钻进你的身体里,贪婪地吸食你的骨髓,而我却面颊红润,一方面是冻出来的,另一方面是因为当地有名的TH百货打折而激动。 赵理安脑袋尤其怕冷,他最近脖子被冻得通红,用力把外套拉到最上面,恨不得用那廉价的材料裹住整个脑袋,傻里傻气又令人心疼。他常对着泡面汤默默自语:“如果把脑袋扣进去,会不会很暖和啊。” 最近多挣了些外快,想着到底是改善伙食还是帮他买条围巾,一早放弃了去二手店的计划,又在商场门口徘徊挣扎了好久,心里默念“猪骨汤再见了。”还是毅然决然地冲了进去,逛了两个小时挑中一款心仪的,面对标价牌上的数字最终还是颓丧地垂下了手。没想到今天那么幸运,打了折,咬咬牙,终于负担得起了。 喜气洋洋地带着一身冰雪气息进了屋,室内跟外面其实差不多,意外地发现,赵理安在家。 “川哥,你回来了。”他出神地想着什么,见到我,便把一个袋子偷偷掖在身后。 我高声哼着:“今天是个好日子……”一边把围巾献宝一样地拿出来,喜滋滋地围在他脖子上,羊毛温和又保暖,感觉连我抚在上面的双手也沾了点热气……这是夸张了。 “……” “真好看,真暖和。”我拍拍他。 “川哥,”他的语气很严肃,“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房租昨天我已经交了。”我接得很快。 赵理安的白净的脸在驼色围巾下,是这样清秀又温柔,眉宇间却已比同龄人显得更加成熟,他貌似只有在拥抱我的时候显露出那份孩子气。他像是看着自家的猫,无奈又宠溺:“傻子,今天你生日。” “但你知道最好玩的是什么吗?”他一字一顿,“我居然也买了一样的围巾给你。” 赵理安拿出身后藏着的东西:“你没有注意么,你的脖子总是红的。” 赵理安给我戴上那条同款围巾,偶尔触碰到我的冰凉指尖,感觉比羊毛还要柔和舒服。 之后他说要带我去一个地方。 把家里的被子打包了起来,以及寄存的一些舍不得吃的食物,在路上也买了特价蛋糕和一份一元报纸。两个带着奇怪行囊,情侣围巾的年轻男人,在地铁上其实也不会太引人注目。 问题是赵理安坐到一半,突然抱住我。 “操,你疯了吗?”周围人的目光似万剑齐射。 突然一只手笼住了我的眼睛,另一只手又将我脑袋按在他怀里,一瞬间只剩下温暖的黑暗。 “我知道这样做不对,但很想这样试一次,原谅我的任性,川哥。” 他罩住我的眼,对我说“不要看。” 而我却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 最终两人来到一栋大厦的三十楼,放眼望去,是一大片空荡荡的未完工的水泥地。 “我在上面打了份工,无意间发现有这个地方,是未完工的那一部分,老板说我可以在今天用一用。”赵理安将一大堆包裹放下,开始铺报纸。 “川哥,你不是想住S酒店高层,看夜景和红酒吗?现在的话,只能用三十层将就一下了。” “你那个打包学六食堂一千个鸡腿的愿望,其实我回校去问了。” 他邀功似的看着我:“但被赶出来了。”赵理安露出一排白牙。 我们将包里的食物倒出来,里面甚至还有两罐啤酒,生日蛋糕有些被压坏了,上面happy birthday的果酱被糊得惨不忍睹。两人坐在窗边,窗外景色很美,云朵是金紫色的,如同大片蔷薇降临,车辆和人流,都如沧海一粟般,变得什么也不重要了,我们大声笑,大口喝酒,大口吃饼干,骄傲得好像国王。 “我觉得,我真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了。”我说。 “川哥,很多年以后,我们一定能住上真正的80层酒店,会有很好的生活。” “所以。”我转过身看着他,张开双臂,笑容肆意张扬。 赵理安过来揽着我,我可以感受到他脑袋在我肩膀上那种温柔的重量,他说:“如果可以,我可以分享你一个愿望吗,川哥。” “那个愿望,十年后,我告诉你。” …… 十年前那片景色渐渐泛黄,却像饮完茶后沉淀在杯中的茶渣,那甘苦微甜的余味萦绕于心。 我站在窗前插兜看着窗景,笑着附和道:“当年整天吵着要上S酒店住一晚上来着,想着能好酒佳肴美人相伴,看着这城市的繁华景色,当时想着,如果能有这种生活,当真是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了。” 而现在我明白其实并不一定。 关键点在于,身边的人,和生活的心态。 “川哥,”从玻璃里我看到他认真凝视我的双眼,“十年前的这一天,我们坐那个脏兮兮的建筑工地,地上是一元的报纸,上面是超市里的打折蛋糕。” “那时我们生活得并不好,但我想说,无论在任何时候,我都会尽全力争取我们的未来。今天来到这里,算是和过去做一个交接吧,也许我们很多记忆都在过去,同甘共苦的岁月可能更加深刻,但是,我们有我们的未来。” 赵理安的眼睛闪烁如星,明晃晃如生日蛋糕上被点燃的蜡烛。 “川哥,再和我分享一个愿望吧,那个愿望和十年前一样……” 12. 我和赵理安重新在一起了。 清晨睡醒时,身边是赵理安身上那种很暖和的味道,他翻了个身,在我耳边说了些什么,我只觉得耳朵痒,却听不清内容。拖拖拉拉,睡眼惺忪,眼头沾着眼屎,起来后一起梳洗,对着镜子满嘴泡沫挤眉弄眼。 吃早饭时,客厅里会开着电视听新闻,这个时刻我们之间的话是最少的,各看各的杂志报纸,吃自己的早餐,偶尔发表下自己的看法,赵理安自言自语时不愠不躁,而我却情绪波动极大。之后各开各车,各上各班。 晚上回家后,谁先到家谁做饭,偶尔在餐桌上展开食物争夺战,听起来幼稚,我们却总乐此不疲。各自完成工作后,有空的话便就着下酒菜喝点小酒,聊些没头没脑的内容,再肩并肩出去散个步,消消食。 小葱拌豆腐般的生活,为一些鸡毛蒜皮吵架时算是浇勺辣酱——这样味道也不错。 临睡前我总会习惯性地看赵理安一眼,他很放松地侧躺着,一只手枕着脑袋,我无法理解这种睡姿,他却觉得很舒服,卧室很安静,窗帘缝里漏进来的一点月光,像是小姑娘睡觉时开的小夜灯,我用手在他鼻下轻探,他均匀的呼吸声令我真切感受到,我爱的这个生命,就躺在我身旁。 我贪图这一点简单的安稳。 十年前那件事,在这一个月里,我依然没有向他提,心里想着,明天提,后天提,却只是日子一天天慢慢流过去了…… 我知道如果不彻底解决那件事,我们之间一直会有个疙瘩。 总有种预感,如果把那件事摊开明说,这种日子就到头了。记得小时候,我就是一个贪心的小孩子,明知道儿童节时,在外头别人给的糖果终究要上交给妈妈,却依然捧着抱着兜着,不允许吃,便反复留恋地摸着它们,好像这样就能尝到那点甜味,不死心地等到到家的那一刻。而终于站在家门口前的时候,最后看了一眼手中的巧克力,却难过地发现它们已经都化了。 ——是啊,到那天,可能就什么都没有了。 我苦笑。 但即使是那样,该解决的,一定要解决,这是原则问题。 困意渐浓,我迷迷糊糊地替赵理安掖了掖被子,轻轻搂着他,像是抱着那些珍贵的糖果。 今夜月光正好,适合回忆往事,回忆那段年少轻狂的日子。 ——十年前。 当年我勇敢地挤上22路为报“夺妻之恨”未果,还替赵理安惩罚了下公车色狼,他冲我感激地一笑后,我便不省人事。 没错,我居然他妈晕了过去,这个我幻想过无数遍能对学妹英雄救美的这个狗血剧情,如晴天霹雳,竟然发生在了我身上。据赵理安后来的描述,当时在车上的我,突然间直挺挺的,眼神恍惚,然后跳舞般地晃了几下,瘫倒在一个大妈的怀里。 刚好下一站正好在学校医院附近,他就扛着我下了车。其间我有短暂的意识,只觉得真他妈想吐啊,这哥们这背人技术也是…… 我流着口水醒来后,入眼的便是赵理安——他在吃饭,真的是实实在在的“饭”,铁饭盒里面白米饭压得结实,上面胡乱堆了点豆角,一点肉都没有。 “你睡了好久。”过了会儿他才发现我醒了,他放下饭盒,冲我笑。 “醒了就好,护士说你是中暑了,今天气温新高,今天还有好几个学生刚刚被送过来。”赵理安说着,从一个大包里掏着什么,“对了,我给你带了点吃的。” “……” “谢谢。”我脑子有些昏昏沉沉的,思维还比较迟钝,愣了下才回答。 他从一个大包里变魔术似的拿出了几个铁饭盒,口中念念有词——这是凉拌苦瓜,这是虾仁炒蛋,这是红烧鱼,这是冰镇绿豆汤,他把盖子慢慢揭开,香气四溢。 “这个点饭堂早没菜了,我也不知道你吃不吃辣,就弄了点清淡的,多喝点绿豆汤吧,解暑的。”他慢条斯理地说着,声音如同碎雨打在叶上,说得我心里也一阵清风吹过。 我傻乎乎地说:“谢谢……”双手接过他递过来的饭盒,苦瓜被切成一圈圈的,盛在饭盒里,如朵朵晶莹剔透的青花,入口先是麻油的香气,冰凉的甜味,然后酥麻的甘苦才渐渐弥漫口腔,爽口而清香甘甜,胸腔里的一团火无影无踪,在夏日里真是一大美事。 我一边吃,他一边说细致地说道:“拿香油拌的,再加点盐,简单又好吃。” 三道菜都很清淡,唯一一道口味重的,是红烧鱼。 “我想着你肯定是要吃肉的,就做了条鱼。” 我双手合十向他道谢:“哥们你太……” 目光移到他膝上搁着那个吃了一半的饭盒,里面半点荤腥都没有。问:“你不吃吗?” “我习惯吃得简单些。”他不在意地摆摆手。 对比着二人饭盒里的东西,我坐不住了,说:“我们一起吃。” 他好像觉得很搞笑似的,呛了下,连连点头:“咳……行,行,一起吃。” “客气了。”他撩了下额前的有些湿漉漉的头发,仰头看着天花板上摇摇欲坠的电风扇,光洁饱满的额头,笔挺秀气的鼻,薄而淡的唇,下巴有个浅浅的美人沟,如小丘般凸起的喉结,少年人清俊硬朗的轮廓,干净得像早上五六点钟的微风。他喃喃道:“这天热得真是不像话……连个风扇都没有。” 我满脸无所谓:“其实你把我搁这就成了,不用给我带饭,我醒来以后随便吃点路边摊解决解决就好,素未谋面的,哥们你真太实在!” “以后哪个姑娘跟了你,哎,准享福。”我想起了我追的那个大一妹妹,心里也是有苦说不出。 “没事,我看你一直睡着,半天不醒,就回家给你弄一顿。我家近,就三四步的脚程那边,挺方便的。” 他沉默了会儿,慢慢笃定一笑,道:“错了,我们不是没见过的。” “招生的时候,你是不是戴了个墨镜,用手撑车盖,被烫得跳了起来?” “……”我呆滞地放下了筷子。 细细想来,当时貌似是有一个新生看到了我的丑相。 “我想你确实不记得我了,那天你两眼放光地盯着我身后的学妹。” 居然是这小子,我脸真是丢大发了。 “咳,兄弟你不用说得那么明白。” “别兄弟兄弟地叫了!”他道,“我叫赵理安。” 在这个闷热的小房间里,饭菜香混合着暑气充斥鼻尖,头顶的电扇徒劳地“吱呀”转着,我躺在窄小的病床上,被单被我蹬到一旁,小桌子上摆着几个被打开的饭盒,里面只剩下一点汤汁,少年坐在病床旁,右手臂搭在小桌子上,灿烂地笑着,语速比常人要慢一些,有些固执的意味。 我没告诉他,其实我早知道他叫什么了。 “我是,我是倪川。”我听见自己这样自我介绍着——不知为啥,有些打磕巴。 我没话找话,说:“赵理安……有什么特殊含义吗?” “做亏心事也能心安理得的意思。”赵理安煞有介事地点头。 “……” “开玩笑的。”他挠脑袋。 13. 过了会儿,赵理安热得坐不定了,起身道:“我去借两把扇子。” 隐约听到他在走廊里跟人说话,没过半分钟,人便回来了。赵理安摇着把蒲扇,摇头晃脑,学着那济公吊儿郎当的神态,他无奈道:“护士说只剩这把了。”说罢,他笑着给我用力呼了几下。 一阵风袭来,两个字——舒爽。我恨不得能徒手一抓,将那风牢牢抓住。 赵理安手中的那把蒲扇,就是最传统的,用蒲葵叶制成的扇子。这把看起来有些年头了,扇子边上,缝来封口的线变得疏散,旁边的边也歪歪扭扭地翘了起来,有些滑稽;蒲葵叶的扇面呲出几条不老实的短叶,摸上去也麻麻点点的,颜色是不讨喜的深秋黄色。 在那个年代,老一辈几乎人手一把。 他握着扇柄坐下,故作高深地说:“我们在这火焰山上,有此宝扇,很幸运了。” “你也很热吧?”他喘了口气。 “倪川,只剩一把扇了,我们将就着一起扇吧。”他不容置疑地笑答,起身将椅子搬近了些。 我便顺着他的意思,盘腿往床边挪去。 两个人距离缩短,耳边扇子的“呼呼”声更加清晰,我还闻到了蒲扇上莫名的清香,正无话可说时,措手不及地被赵理安拉了一把,间距再次减小。我怔怔地感受到他身上微热的,属于盛夏的气息,以及他身上并不难闻的一点汗味,他的手,出乎意料是冰凉的。 赵理安温和舒服的声音在左耳轻轻响起:“扇子小,再靠过来点,不然扇不到。” 我随意转头,正巧对上赵理安的眼睛。四目相对,他似乎也不觉尴尬,冲我笑笑。除了球场上无法避免的意外贴面,我很少如此之近地面对一个同性,当然,我不是少女,自然不会因为这个而小鹿乱撞。我只感叹这真是一双吸引人的眼睛,那一瞬间我几乎产生错觉——那黑而透亮的眼眸中,似乎开满了被青草簇拥着的小花,那种栽在路旁随风轻摆,很不起眼的植物,简单却也生动温柔。 “我小时候,夏天夜晚,奶奶总会抱着我在树下乘凉,拿着蒲扇给我扇风,我爸在一旁切西瓜,我妈则不停地在吃。”我回忆起小时候,喜不自禁。 他微微垂下眼皮,沉思了半晌,回道:“是啊……” 气氛有些奇怪,我感觉他摇扇的频率变慢了。 我一把抢过他手中的扇子,赵理安握扇柄的力气不大,于是成功被我得逞了。 “你手也酸了吧,让我来。”我真挚地笑。 我接着说:“我家也离着不远,老房子,但前面有个小院子,种了锦屏藤,非常漂亮,像‘一帘幽梦’,我妈特别喜欢。” 看着他,我补了句:“欢迎有空来看看,我家院子就数夏天的时候最好看了。我妈手艺也好,她是家庭主妇不用工作,成天就研究种啊吃啊的,每次我朋友来家里,她恨不得能整出个满汉全席来。”聊起自己妈妈,我话语中的骄傲掩盖不住。 “那么一言为定。”他点头,看起来很高兴。 我们后来又聊了会儿,挺开心的,赵理安是一个擅长制造话题的人,言语之间风趣幽默,又有分寸,让我这种嘴笨的家伙也多开口说了几句。 之后他说还有些事,就道别离开了。看着他的背影,我心中百感交集。 第二天吃完晚饭,我和邵帆从三食堂走回宿舍,一路绕过西湖。 盛夏的温度相对降低了些,暖风吹过,有些粗糙,有些温柔,湖边栽了好些大榕树,静静垂下的榕树须有几分古朴的味道,校园的劣质音响里放着长年不变的理查德·克莱德曼。 夕阳西下,时间好像也变得懒散而缓慢,我心情很平静,又有些苦闷。 邵帆看着我的苦瓜脸,问我:“你怎么了?” “我昨天碰见赵理安了。”我开门见山道。 “啊?”他张大嘴巴,“你们没打起来吧?” “打什么打,我们又不是小学生。” 邵帆咂咂嘴,道:“情敌相见,分外眼红。” 我拿起手中的玻璃瓶可乐,“咕嘟咕嘟”喝了一大口,然后把昨日的前因后果跟他说了一遍。 说着说着,刚好走到了体育场附近,邵帆就提议我们进去兜一圈,散散步。 “哎,那不是赵理安吗?”邵帆指了指,他眼神很尖,大老远就看到球场上的他。 我顺着那方向看过去,的确是他,赵理安穿着运动服,腿上一双足球白袜,腿又长又直,线条也漂亮,是锻炼出来的健康美,让我有些羡慕。 兜了一圈后,我把事情说完了。 邵帆摇头晃脑地感慨了一下,露出纯粹欣赏的表情,道:“他人真的不错,是吧。”又补充说,“至少从目前来看,还是比较靠谱的。” 他拍拍我肩:“这个朋友可以交啊。这年头,会把中暑的陌生同学背到医务室,好好照料着,还包送饭的年轻人可不多。” 我有些悻悻,道:“是我小人之心了,当初上那趟公交车,本意是想踩他几脚。” 望着天上的云彩,我脱口而出道:“邵帆,你说我是不是应该放弃追陈叶?” 远处,赵理安进了个球,一小拨人欢呼起来。 “你犯什么傻呢!”邵帆干笑道,“你认真的?” “……” 跟邵帆叙述整件事经过的时候,我的心里愈发不好受。我追求陈叶是真心实意的,前些日子听邵帆提到她喜欢上赵理安,我还有些不服气,男人的自尊心作祟,心里总压着那么团火想跟他比比看。 本以为他只是虚有其表,经过昨天那件事,虽只是初步接触,但也发现了对方至少是个善良温柔的好人,加上做事周到体贴,外貌清俊,她会动心也不难理解。 而我居然做出了非常小心眼的举动,跟赵理安的仗义相助一对比,简直得无地自容了。 如果陈叶有缘跟他在一起,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思考这些的时候,我的心情居然相当坦然,并没有一个失恋者应有的难过。更多的,只是种“居然被比下去了”的壮烈愤慨。 又听到一阵喝彩,我转眼往绿茵地上望去,球场上的比赛似乎结束了,赵理安跑到看台边喝水擦汗。 赵理安瞧见我,眼睛一亮,向我用力挥手,朝我的方向跑来。 “兄弟,我去买瓶饮料,你们先聊。稳住!稳住!”邵帆一脸大义凛然,扔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跑了。 邵帆刚溜,赵理安就过来了,他撑着膝盖喘了口气,又挺直了身板活动四肢。 “倪川,你来踢夜场吗?” “我刚吃完食堂,跟朋友过来散会儿步。”我嬉笑地添了句,“你球踢得不错,有几下子。” 他露齿一笑,像个得意的小孩子:“谢谢,好话我收下了。下回一起来一场?” 我挑衅地说:“那你可要做好准备,我随时奉陪。” 他冲我扬下巴,弧度很迷人:“下回带女朋友过来。” “我还是单身。” “唔……”赵理安缓慢地点点头,没有什么特殊反应,“我也没有。” “追的女孩倒是有,竞争对手也很厉害。” 14. 赵理安拍拍我的肩膀,脸颊染上微不可见的红晕,不知是运动后自然的红潮,还是少年人羞涩,他道:“我还从未有过喜欢的人。” “其实,我也不知道那是种什么感觉。”我用右手使劲掐了下自己右腿,故作无所谓地道,“算了,反正我也打算放弃了。” “放弃?”赵理安轻声道,他侧头看着我,眼睛里是远离尘嚣的明净疏朗。 “是啊。”正打算挫败地将脑袋埋在双膝之间,我却忍住了,为了在赵理安面前保留那一点可怜的自尊。我用手将有点凌乱的头发拨弄了下,大声道,“也没什么好难过的,天涯何处无芳草!” 赵理安道:“倪川,我是局外人,但我只想说一句话……” “我想,你不是真正喜欢她。”干净清脆的声音,却十分沉稳有力。 他的话如一大桶刺骨的冰水浇下,冷得我直哆嗦。 “那么肯定?你是不是想告诉我——‘真正喜欢她的话,你不会放弃的’,但这世上,愿意成全对方的感情还是有的,我放手,是因为我认为对方比我更适合她。”我嘴角噙着意味不明的笑,毫不示弱地回瞪他。 他向后一仰,靠在石阶上,朗声笑道:“别瞪我,我还没说完。”他又道,“不跟你讲大道理,我只陈述自己看到的,倪川你提到她时,眼睛里更多的是对于‘竞争失败’的灰心,至于爱恋和思念……完全没有。” “你怎么就知道没有。”我条件反射地反驳道。 他静了静,夜风吹乱了他的额发,赵理安弯了下嘴角,他凑近我,低沉道:“你自己心里清楚的。”诱哄小孩般纯和的声音,春日淡薄的气息。 “我也不确定自己到底在追求什么,只是觉得,身边的朋友都谈恋爱了,我似乎也该找一个。”我有些尴尬,感觉自己在这方面笨拙得像个奶娃娃,于是倔强地将脑袋拧到另一侧,假装四处看风景。 “我们还是太年轻了。”他很坦然。 “但其实,我看周围人成双成对的时候,我也并不觉得寂寞。”赵理安将两只手轻轻握拳,留下两个小洞,放在两眼前作望远镜。 “每当朋友们去过二人世界的时候,我偶尔会一个人来操场跑步,夜晚空气好,流汗的感觉也很爽快,虽然说是单独一人,我也觉得非常自由愉快,一个人的生活也是生活,关键在于你自己怎么感受了。”赵理安说罢,站起来活动筋骨,做准备运动。 天色已暗,带球奔跑的少年们已经散了,而球场上依然弥留着那朝气蓬勃的生气,有一家三口来散步,也有不少老人家慢慢地踱过,处在一个寂静而漆黑的地方,感官会格外灵敏地捕捉这一切,操场上的朝气,无关年龄,像初阳一样美好,突然有一种油然而生的舒爽感,体味着天地的舒爽感。 突然想到那句“晚凉天净玉华开”。 赵理安背对着我,蹲下系好鞋带,起身往跑道走去,他走路的姿态自然而利落,又令我感受到让人振奋的坚定。 七点整,体育馆的一排灯光被准时打开,黑夜被照亮的那一瞬间,我被强烈的灯光晃了眼睛,再次睁眼时,赵理安背着光站在跑道上,姿势潇洒而随意,他看着我,眼神明净若泉,晚风送来一阵花香,温柔绵长,不带丝毫甜味,只有落日余晖的温暖和淡薄,正如他此刻的笑容。 他冲我喊:“川哥,来享受吧!”颇有几分年少轻狂的味道。 我走到跑道上蹲下系鞋带。起跑时就好像带动了一鼓风,那通明的彩色的空气裹着自己,总是觉得很平静,看着头顶上少见的,那么宽阔的一片蓝,大脑放空,身体平日的负重仿佛都消失了,感觉异常轻快。绕过一个弯道,听到自己脚步稳健的声音,跑鞋抓地又离地的声音,粗重的呼吸,流下的汗痒痒的,一切都在操场上发酵。 我加快速度,十多秒后超过了赵理安,我扭头向他露出一个挑衅的笑容,赵理安则不动声色,暗自发力,他握紧拳头,跨步加大,如一只初显矫健的雄鹰,他的眼睛里倒映着操场边上的路灯,那么自信而有神,仿佛他在荒芜人烟山谷中展翅。 我们在操场上彼此追逐。 我很喜欢这种竞争的快感,我还在继续跑,感觉有些吃力,凉风包裹着我,赶走燥热又带来冷冽的麻痹感,脸有些发麻。有时俩人并排跑着,我会扫赵理安几眼,他的身材是锻炼出来的匀称健康,充满力量,但并不壮实,相当漂亮。 告一段落后俩人坐在架子上休息,不停还好,一停下来就开始流汗,感觉全身发热,我去洗手间洗脸,一照镜子,发现头发全被汗水浸湿,胸口剧烈起伏着,整张脸很红。 赵理安搭住我的肩膀,问:“爽吗?” “太爽了。”我毫不犹豫地回答。 快乐,散漫,自由。 “以后不谈什么女朋友了。”趁着兴头,我信口胡诌。 他无奈地笑,道:“你这也说得太早了。” 俩人又跑了几轮,准备打道回府。 “川哥,你走哪个方向?”临走前,赵理安去取他的单车——是辆破破烂烂的老车,锈迹斑斑。 “我回东区宿舍。” 他扛着那辆自行车上台阶,看起来轻轻松松,毫不费力地说:“那正好顺路,我们一起吧。” “对了,你怎么突然叫我‘哥’了,怪不习惯的。”我突然意识到,赵理安对我的称呼突然改口了。 赵理安道:“习惯了,比自己年长的,比较亲密的朋友都叫‘哥’,如果你介意的话,我再换个称呼。” 我有些惊喜,自己居然已经被划分到“亲密的朋友”里了。 “没事,就这么叫吧,听起来挺神气的。”我补充了句,“以后我罩着你。” “我可以叫你理安吗?”我顺势问道。 他笑着点头。 东区有条很漂亮的小路,叫“月亮山路”,小径旁种满了树,枝繁叶茂,树叶的形状精致而美好,在路灯的照射下呈现出青色的金黄,树叶的缝隙间透着幽黑的夜空,不知名的小虫不停地鸣叫着。 下午时,心情本来相当低沉,现在却觉得意外地神清气爽。有趣的是——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居然都是因为赵理安而产生波动的。 我比较惊讶的是,跑步之后情绪居然如此之好,我并非那些不锻炼的文弱书生,更高强度的训练我也进行过,但这回分外不同的是——我没有任何负担,精神饱满地在跑道上挥洒汗水,夜晚的凉气仿佛有治愈我的魔力,在消耗体力的过程中,把很多事情也想通理顺了,在精神和身体上,都是难得的轻松。不可否认,赵理安的话如烈日里的一杯冰水,给了我一些慰藉。 “理安,那你有没有想过,你以后的伴侣会是怎样一个人?”心情舒畅,一直想问的东西便直接脱口而出。 他停下了推车的步伐,一旁路灯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猜不到,但我知道的是,那个人一旦出现,我们的生命都会变得更加完整。” “一切都会变得更好。” 15. 从那之后的几个月里,我发现“遇见”真的是一件相当奇妙的事情。 我从来都以为,我只在宣传栏里看过赵理安的照片,其他并无交集。而现在,我却察觉到,他其实从未离开过我的生活——周一公共课下课后从后门出去,路过隔壁教室前门时,可以看见他在帮老师整理教材;周二中午,我在西湖旁的球场里挥汗如雨,那么不经意地一瞟,却总能瞟到他踏过西湖石桥时那挺拔雪白的背影;周三傍晚六点钟,食堂快打烊,我给中学生补课后来吃点剩饭菜,他也总会晚到,气喘吁吁小跑进来,吃最后一碟豆腐肉末;周四和周五,我们晚上一起踢球;但周末,总是很少见到他,但功课之余,偶尔转笔出神,赵理安的身影会出现在我脑海中。 从周一到周日……我都在不停地“遇见”他,这大概就是“在意”的力量。 一个新的人出现在生活里,就像是天空中意外发现一颗从未见过的星星。又仿佛你走在一条光秃秃的小径上,突然发现路边有一朵摇曳的花,也许它们一直在那里,只是我之前从未察觉。 不可否认的是,我越来越想向他靠近。 而我有种特殊的直觉——我目前所看到的,并不是全部的他。 …… 傍晚,出校办完事回来,回程路段我不甚熟悉,兜兜转转,吸了好些马路废气才找到正确方向。 校园里空荡荡的——也许大家都吃完晚饭回宿舍了,但不知为何,连一向被情侣占满的湖心小亭都空无一人。 我独自闲散地逛着,慢慢觉得不太对劲,几阵突如其来的狂风猖狂放肆,我薄薄的短袖衫被那力道撞击得紧贴皮肤,阴飕飕的,榕树须有些寂寞地吹拂在石椅上,像一位将逝的老者,岸边的蜻蜓焦躁地低空盘旋,植物们则是副昏昏欲睡的模样,低沉而萎靡,远处天边黑云翻墨,大有千军万马渐渐逼近之势。云起日沉,雨来风满。 我忍不住骂了句祖宗。 这是夏日暴雨的前奏啊,离宿舍还有老远一段距离,我可没带伞。 天际一道刺眼的闪电闪过,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闷雷声,如巨斧劈山。 此时手机铃声突然响了。 没敢接,这又是闪电又是雷,而我正正好好站在树下,摆明了是要被雷劈的节奏,我小跑走到空旷的地带,犹豫地拿出手机,按下接听键。 手机里传来的声音很急切,是室友邵帆:“喂喂喂喂?川子?” “我听得见。” “好,这样,听我说,唔,啊,我在外面出了点事情,今晚上赶不回来了。”他有些吞吞吐吐的。 “哼……对象?”我恶狠狠地问,隐隐磨牙。 对方长吁一口气:“我错了……” “我找借口跟阿猴请过假了,至于李达他们这几天去别的区做一个项目,都不在,所以宿舍里没人。” ——阿猴是我们宿管,而李达则是我的同寝室友。 “……” “抱歉,事出突然,现在才跟你说,我就想确认下,川子你带钥匙了吗?” 我摸摸口袋,哟呵,还真没带。 “没带,不过也没事,我问阿猴借就好。”我在心中仰天长啸。 “他会记你分吧……” “其实今天我外出,本来不一定赶得回来的,所以他之前已经批过我假了,实在不行,我回我妈那。” “这样……对了你带伞了吗?” “带了带了带了,你川哥我哪有那么糊涂。”睁着眼睛说瞎话,还重复了三遍。 我此时心情相当复杂:“得了,这天气不太方便打电话,挂了。” “注意安全,拜。” “拜。” 刚挂电话,又是一卷狂风袭来,脚下的红砖迅速被几点雨滴打湿,我暗叫不妙,死死护着包跑了起来,周身一凉,大雨倾盆而下。 冲下一个下坡,望见前方有一个小光点,便不管不顾地跑了过去,冲进屋檐下的那个瞬间,我松了一大口气,弯下腰,单手撑着膝盖,另一只手用力抚去脸上的雨水,顺手抓了下头发,湿透了,慌乱地翻了翻护着的书包,幸好,没怎么进水。 我这时才有心情抬头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校园价”三个大字映入我的视线里。这是H大内的校园超市,里面售卖平价实用的生活用品,必备的学习资料,以及各式各样的零食饮料。乃广大学生之友。 拧了拧衣服的水,抖了抖鞋,我才撩开那几道劣质的帘子进去。 明亮的室内与室外形成鲜明对比,空调飕飕吹着,冷风有种油炸食品的味道。 “呦,小伙子淋得够厉害啊。”站在柜台后的阿姨朝我搭话道。 “嘿,是啊,忘记今天有暴雨了,没带伞。” 阿姨“呵呵”一笑,掏出一把伞放在台面上:“买伞不,算你运气好,最后一把,别的都被刚刚一姑娘买走了。” “买!”我豪气冲天地掏出钞票。 将零钱收进包里时,超市里突然冲进两个小学生模样的孩子。 “阿姨,请问有伞吗?” “不好意思啊小朋友……最后一把被卖掉啦。” “啊……好吧,谢谢。” 两个孩子耷拉下脑袋,开始相互交谈起来,语气很沮丧。 “我爸爸说他加班不能来接我。” “我也是啊,惨了,只能跑回去了。” 我望向窗外,大雨被风吹得打斜着刻印在窗上,在模糊的雾气中像是张发笑流泪的脸。 我蹲下,向他们招招手,努力露出“和蔼可亲”的笑容,道:“你们拿这把伞吧。” “哥哥你也要用吧?不用了,谢谢。”小朋友们很是乖巧地摇摇头。 我咧嘴一笑,大大咧咧道:“我女朋友一会儿来给我送伞,没事的。” “那……谢谢哥哥了。”他们犹豫了下,道了谢,给我塞了一个橘子,拿着伞走了。 店里没有其他客人,我便以一种遗世而独立的潇洒姿态靠在窗边,目送他们远去,觉得自己有几分西门吹雪的味道。 “真有女朋友来给你送伞?”收银员阿姨笑得和善。 窗外暴雨如注,我突然觉得有些寂寞,轻声道:“没有……” 透过玻璃模糊的成像,我看见我狼狈的身影,单薄的白色短袖被雨水浸湿透明,稍长的头发乱糟糟的,眼大却无神。 我低头反复磨挲着手里的橘子,我又笑了起来。 算了,这样也挺好。 我数着屋檐下滴下的雨滴,数不过来。 就这样,我在那里“校园价”里待了至少一个小时,大雨依然下着。 突然有人掀开帘子,还未等我转头看来者何人,便听到那把熟悉的嗓音,但澄澈里透着丝丝疲惫。 赵理安全身上下也无一干爽之处,额发尖上的雨水滴至领口,水珠微微停顿,再滑进衣服里,大概是被雨水浇得发冷,他的肤色比往常还要白,皱着眉头,嘴唇抿成一条线,清冷得像初冬森林里的白霜。 这样的神情难得出现在他的脸上,我有些诧异。 “理安?”我打了声招呼。 他看向我,眼睛微微睁大,道:“川哥?” “下那么大的雨,你怎么在这?”赵理安问道。 我摸摸鼻子:“外出办事,一忙就忘了,也没带伞。” “……”赵理安没有回话,只是向我温和而疏离地点头。 感觉他今天心情不太好,似乎不愿意多说话。 “这是你朋友吗?他人可真不错,明明刚买到最后一把伞,看到两个小学生,就让给他们了。”收银员阿姨出声了“哎哟,还说什么女朋友会给自己送伞,他都在窗口旁站半天了,只顾耍帅,女朋友的影都没有,怕是没有那个人吧。”她揶揄道。 赵理安背过我,我听见他的偷笑声。 再次把脸转回来时,他表情还是冷冷的,但眼神有些微回暖:“川哥,咳……你真是,我该说你傻呢,还是傻呢。” 他压低声音,按捺住笑意,说:“你哪里来的女朋友?很可惜,你没等到女朋友,只等到我了。” 我毫不客气给了他一肘子。 赵理安开玩笑道:“阿姨,他没说错,我就是他女朋友,来接他走了。”他指了指柜台上的一盒烟,道,“请给我那个。” 他抽出一根烟,叼在嘴里,含糊道:“走吧,我有伞。” 我看着他湿淋淋的身子。 如此大的雨,有伞,来的时候居然不打…… 俩人出了商店,他沉默了会儿,说:“我能先抽一口么?” 我点点头,看着赵理安掏出一支老旧的打火机,熟练地点上。 “平时没看你抽。” 他眼眸低垂,像是在思考什么,淡淡道:“有时候会抽。” “不知为什么……我一点都不觉得惊讶。” 赵理安指尖一顿,抬眼看向我,眼睛里有我读不懂的东西:“你是头一个这么说的,很多人都不相信我抽烟。” “但是……我可能并不是很多人所想象的样子。”他动动嘴唇。 我宽和一笑:“我与人交往可不是光凭想象的,很多事,只要有机会,我愿意去了解。” “没有人会真正愿意了解另一个人。”斩钉截铁的肯定句。 我道:“人类连完全了解自己都做不到,更何况了解他人,但了解的过程总会有新的火花。” “很多人被烫伤,然后就逃走了。”赵理安接话。 话题似乎拐到了很奇怪的地方,我也不明白我们为什么要站在校园小超市的门口,谈论此类人生问题。而且内容走向有点跑偏。 我猜赵理安今天可能遇到了与之相关的坏事。 “火花在一部分人看来是滚烫炽热的东西,但在另一部分人眼里,就是明亮而温暖的东西。” 我面向黑夜张开双手,浮夸而坚定道:“用——心——去——感——受。” “……”他在一旁的垃圾筒上把烟灭了,掏出雨伞,道:“走吧。” “其实我无处可去了。”我坦然道。 “舍友们全不在,我没带钥匙,可以问宿管要的,但他年纪大了,把他硬叫起来也挺不好的,反正我请了假,也不会被扣分——所以我不打算回宿舍了。” “至于我妈……我这么回去她得骂死我。” “本来想等雨停了在体育场凑合一晚的。” “……” 赵理安认真道:“在体育场睡会被保安赶出来的。” “哈?” “真的,我试过。” 说罢,他将雨伞撑开,道:“走吧,去我家。” 我们站在屋檐下,外面的雨丝被风斜吹进来,溅得皮肤酥麻。 身后是明亮温暖的超市,前方是未知的雨夜,我们站在两者的交界处,一旁的垃圾桶上还有点点烟蒂。 赵理安的眼神很冷淡,但我总觉得那是有温度的,他望着我的双眼,像是想努力看穿什么——这不禁让我想到,围绕着火光徘徊的飞蛾。 16. 还未等我回答,赵理安就将烟和打火机揣好,不由分说地拉住我的手腕,走进雨幕里。 雨水粗暴而密集地击打伞面,时不时刮来的狂风几乎将伞吹得翻过来,路上的积水已经浸湿鞋袜,冰凉而黏腻的感觉,赵理安扣着我的那只手异常冰冷,冷得就像那被乌云遮挡住的月亮,他力气很大,牢牢扯着我往他的方向靠拢,在雨夜中踉跄地走了一段,赵理安突然将手松开,转而搂住我左肩。 “你怎么抖得那么厉害?”他声音很轻,仿佛自言自语。 赵理安的手温度很低,我却感受到他手心里仅存的暖意。 爬上百步梯,台阶很陡,我们互相搀扶着,步伐颤颤巍巍的,如两个老人家。再“滑”下一个大下坡,后面的积水顺着坡度冲下来,有点急流勇进的意思。我们不停与各种建筑物擦肩而过,在恶劣的环境下如同一次初级冒险,全程赵理安领着我,我不知我们要去往哪里,却很放心地跟着他走。 赵理安有时脚步快一点,我便在昏暗的夜里眯起眼睛,打量他。 他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我住的地方路挺偏的。”拐到一个路口,他停了下来。 这是一条小路,老旧的路上长满了滑腻的青苔,右侧有很多大门未关的老房子,发黄的小楼,门面上斑斑掉锈,左侧是低洼洼的小沟,似乎多靠近一步就易跌下去。 赵理安一脸习以为常。 “我背你过去吧,这条路不好走。” “这算什么!”我笑了笑,往前跨了步。 脚下一个趔趄,身子滑稽地向后一仰——如同踩了香蕉皮的醉鬼,赵理安手疾眼快地抱住我,然而他也没稳住,俩人一起人仰马翻滑倒在地面上,雨伞跌落在了一旁。 “……” 我奋力爬起来,歪歪扭扭地坐在泥地上,赵理安刚刚垫在我身下,摔得更狠,我们身上全是污泥,时间很晚了,一路上的奔波更是加重了疲惫,如此坐在地上,屁股下凉飕飕的,反倒有种别样的快活,我突然开始无法自持地大笑,笑得直打嗝。 雨水冲刷着我们,我抬头微微张嘴,雨滴落进嘴里,有一点特殊的腥味,赵理安支着腿坐起,意味深长地打量我,细小的水流在他脸上流淌,一直紧抿的嘴角似乎有了弧度,他用手擦擦下巴,接着,他胸腔轻轻一震,赵理安发出几声闷笑,而后开始和我一般大笑起来。 两个疯子。 “好了,你要坐到什么时候……”赵理安站起来,用比较干净的那只手拉我起来。 他蹲下来,道:“我背你过去。” 我恭敬不如从命,像只八爪鱼爬到他背上,赵理安稳稳地托住我大腿。我一手扶着他肩膀,一手举着伞,我能清楚地听到他前进时不均匀的呼吸,以及落脚时陷到泥地里的泥泞声。 “你小心点。”我说。 赵理安不屑而疲惫地笑了下:“这条路……我都走了十多年了。” 不过几步路的距离,我们在其中一栋老房子停下,道了声谢,我从他背上跳下来。 赵理安将钥匙插进锁孔,另一只手用力握着门把拽拉着,相当熟练的样子,却依然很费力,他道:“小时候,我第一次去同学家玩,他家是地下车库,从车库上楼时要经过一扇缠绕着蜘蛛网的小铁门——到楼梯间——再坐电梯,当时我很天真地以为那扇门背后就是他家,因为那门跟我家的很像。” “不过,这扇门现在不缠蜘蛛网了,我个子够高,要清理很方便,小时候我太矮,站在家里最高的椅子上都够不着网。”他拍了拍门板,像在讲什么趣事。 “进来吧。”赵理安微微一笑。 室内很小,也没什么格局可言,但好在干净整洁。 ——窗台上还养了一排植物。 俩人一起侧卧在同一张床上的时候,我依然觉得自己在做梦,一个不知是美梦还是噩梦的梦境。今日的暴雨袭击着实让人疲惫,我无法想象几个小时前我依然在“校园价”里,等着那永远不可能出现“女朋友”,然后我遇到了有些失常的赵理安,他抽了根烟后,拉着我在暴雨里奔波,让无处落脚的我跟他回家。 进屋后他让我先洗漱,我简单冲洗了下,出来便看到焕然一新的床铺和桌上的一盘鸡蛋卷饼,真不知道赵理安是如何在这么短时间做到的。 吃完鸡蛋饼,秉着“主人没回来我不能先休息”的个人原则,我乖乖坐在床边等赵理安洗完澡过来,困得差一点要昏睡过去,小鸡啄米似的不停点头抬头,揉揉眼睛打了个大哈欠,才发现赵理安蹲在我跟前有些时候了。 雨停了,外面的乌云也渐渐散开,窗户被支起,屋内飘来几丝雨意,空气中有股好闻的薄荷味,不知是赵理安身上的香皂味道还是窗台上的盆栽气息,月光洒进来,正好是赵理安蹲着的位置,他仿佛变回了我熟悉的那个赵理安,安静地蹲在地上,身上是褪不去的干净气质,他冲我笑,这笑容仿佛和平常有些不一样,有些懒洋洋的,别样的清丽,就如同今日的月光,被雨水洗净后淡而通透。 赵理安洗去了一身雨水,洗去了一身泥渍,仿佛也洗去了那薄薄的一层伪装。洗净铅华。 这……才是真正的他? 心情突然有些异样,仿佛是品尝了一道未知而奇妙的菜。 我些微吃惊地盯着他,大脑空荡荡的。 洗个澡而已,怎么就突然变身了? “你是在等我吗?”赵理安起身,坐在我床边。 “……”我支吾着点点头。 他若有所思地点头,感叹道:“有种……在外辛苦了一天,回到家有人在家等我的感觉。” “归属感?”我补充道。 “也许吧。”赵理安在床上躺下,我也顺势躺过去。 “我父亲不在我身边,母亲也时常不见人影,邻居们都是老人,儿女不在身边,总是格外关照我,可以说是他们把我拉扯大的。”他右手枕着后脑勺,娓娓道来。 “但其实这样的童年,在我记忆里还是很快乐的,至少我有地方住,有学上,偶尔有肉吃,周围有很多人帮助我,老人们偶尔接孙子孙女过来住,也有人陪我玩。”轻描淡写的口吻。 “不过大家关了门,总要各自忙自己的事情,我回到这个房子里,寂寞是难免的。” 他眼神里有明晃晃的憧憬。 “曾以为每个家庭都这样,后来才明白不是。” 他翻了个身,与我四目相交:“其实现实生活中这也没什么,没电视剧里那么苦情,一种经历罢了,再说,每个人生活中都有难处,各不相同而已。” “对了,你知道现在我们躺的这张床是哪来的吗?”赵理安眼中突然迸发出跳跃的神采,像是挖到骨头的小狗。 “哪来的?”我笑着回应。 “很久以前捡的。” “唔,看起来还挺结实的。” 邀功似的,他拍拍我的手,飞快说道:“对了,川哥你看,这张床单是我新铺的。” 对……他在我洗澡期间换了床单,我起身细细打量,这是一张用各种碎布缝成的床单,针法明显很稚嫩。 “小时候自己做的,也不是没钱买床单,只是觉得有趣,我一直想着,我要给第一个在我家过夜的人铺上这张床单。” “第一个人就是川哥你。” “也是多亏了你今天这么你闹,我反而不用去思考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了。” “喂喂……我怎么闹了?”听到这句我不服了,作势敲他脑袋。 “在校园价行侠仗义不够,还非得靠在窗边装西门吹雪……在门口看我抽烟时,说了些乱七八糟的话,我倒舒心了些……唔,在来的路上你总是偷看我这点我就不算了,还有……”他掰到第三根手指,停顿了下。 “你在泥地上傻笑的时候。”他移开视线,喃喃道,“我突然觉得天亮了。” 我懒得计较他的种种“诋毁”。 “理安,如果你愿意,以后我去你家,可以早十五分钟在你家门口等你,这样会不会有种‘有人在等你回家’的暖心感觉。”我道。 “傻子……”他翻身背对着我,我看不清赵理安的表情。 17. 我没再出声,只是安抚般地轻拍他的背脊,一下比一下轻,一下比一下慢。我想起在很多孤独的夜晚,妈妈就是如此安慰我的。 赵理安背对着我躺着,薄而旧的T裇勾勒出他脊背倔强的线条,他的呼吸声很轻,几乎被屋外露水滴答的声音掩盖。 我突然寻思着,如果在这个暴雨夜晚,我没有如此之巧地碰到赵理安,事情会如何…… 也许,他会在超市门口面无表情地望着雨帘,默默抽完一整包烟,跋涉后,面对永远空寂无人等待的“家”,草草洗漱,然后沉寂地独自入眠。 我无法知道。 我缓缓道:“别难过了。” “……” “川哥,我不难过。”他背脊一僵,回答得平淡而生硬。 我并不在意他的态度,道:“好。” “我并不会安慰人,也不明白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但这种话,即使听起来很无力,也是我肺腑之语。”我又说。 “……” “这些话,你将它抛在脑后好了,但我还是想告诉你——理安,你以后不会是一个人了,你无聊寂寞的时候,可以找川哥我打球。” 我不由自主地拍拍自己肚皮,这是我在床上时的习惯动作。 “我罩着你。” “……” “就这样,睡吧。” 我不同情赵理安,他也不需要我同情。 但我希望能尽我所能,给他些安慰和关心。 我困了,轻拍他的手慢慢停了下来,无意识地放在自己肚子上,窗外夜风在哼唱,而我似乎要跌入温柔的梦境中。 就在我即将入睡时,耳边穿来床单摩娑的轻响。 “川哥,你睡了吗?”他轻声试探道。 我还没睡,意识也清楚,但懒得睁开眼了,于是没回答他。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我莫名有种感觉——赵理安撑着床支起身子,正看着我,并且安然笑着的。温柔的视线落在我身上,有些火辣辣的。 我有些疑惑,他盯着我作甚? 我脸上的泥巴,应该洗干净了吧…… 刚想睁眼,却现听到那人非常无奈的声音:“你睡着了,是不是听不清我在说什么?” “也正好。” “要是你醒着,有些话我也说不出口。” 等等,他这是要干什么? “……” 感觉到有一只手在我额上拨弄了一下,那只手异常冰冷,但很轻柔,像是在抚摸一只雏鸟般小心翼翼。 “川哥,你常说我温柔,好脾气,其实真正温柔的是你才对。”那人低声笑道,有种像是茶叶在铁盒里被轻微晃动的感觉,低沉而清爽。 “你刚才轻轻拍我的时候,我居然起鸡皮疙瘩了。 “因为心里慢慢觉得暖烘烘的,像刚吃完煮鸡蛋一样。” 居然有如此奇效? “大夏天温度那么高,但我一个人睡觉的时候,偶尔会觉得冷,有些孤单。” 不奇怪,人们都会有这种时刻。 “其实我不抗拒寒冷和孤独,反倒有点喜欢,它们是能磨炼人的东西,让人时刻保持清醒。所以我今天才下雨不打伞,想着,让雨水激一下也好。” 之后是漫长的沉默。 “我一直告诉自己——我不能依赖任何外来的东西,所有伤心难过,挫折困难,都要努力自我消化。” “但刚刚一瞬我却想……如果,你给我的温暖,能够一直在身边该多好。” “我已经很久没有产生过这种感觉,我是不是开始依赖你了?糟糕。”他有些懊悔似的叹气。 我的心脏奇异地抽痛了一下。 “谢谢你给我的安慰。” 我依然紧闭着双眼,听着这个少年如祷告般的诉说。 “那么,我再多索取一点,你介意吗?” 他低语着,嗓音清润,轻柔舒缓,有些诱哄的意味,接近蛊惑又充满童真,很像我儿时临睡前听的童话广播声。 措手不及地,我陷入一个低温的怀抱里,像是跌进了月光下的海浪中,冰凉细腻的海水轻托着我,水是冷的,但洒下的月光是暖的。 顿时心跳如鼓,大象乱撞。 脑海中仿佛“咻”的一声巨响,烟火发射,然后“砰”的一声,在天空中绽放开来,我无暇顾及灿烂的烟花美景,只是沉浸在那声巨响中,心有余悸。 拥抱的时间很短暂,不过半分钟,赵理安松开我,轻手轻脚地帮我掖好被子,睡下了。 我手心里掺着冷汗,思绪有些混乱。 偷偷摸摸,我慢腾腾地用右手按住心口的位置。 我突然明白刚才我还我为何心脏莫名抽疼了。 因为我心疼他。 因为,我不愿让他独自一人。 因为…… ——我心动了。 “心动”的那一瞬间太过短暂,一瞬即逝,但那痕迹却是刻在心上,难以磨灭了。 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被定义为“心动”的时刻,本以为在此之后我会兴奋雀跃,但现实是,我非常惘然,仿佛得到了一种绝妙的新食材,我却不知该如何烹饪它。 后来一段日子里我们相当亲密,我时不时会在他家留宿,俩人并肩躺在床上畅聊一宿。 和赵理安相处的日子非常愉快,不同于与其他朋友在一起时纯粹的畅快,我与赵理安的关系更像是糅合些特别的情谊,更进一步来讲——也许是契合。 但我无法确定这到底是什么情感。 迷茫的感觉很不好,像是扇动着纸制的翅膀在云端漫游,不知何时翅膀会破损,疯狂坠落栽向大地。 周三下课后我没有去食堂,而是直接回家。我家离学校教学区不远,但因为学校规定,我仍然住在学生宿舍,这一带的住宅房龄都不小了,家里不大,格局也一般,但我妈唯独看中了这一楼的一片院子,种了好些锦屏藤。 听起来有些大龄文艺女青年的架势,但她其实是个相当利落果敢的人,我十岁那年父亲病逝,她扛起整个家的责任,将家里所有大事琐事都打理得井井有条,直到去年,她身体不太好,我也考上大学开始渐渐独立,她便辞掉了工作,做些自己喜欢的事情,蓄起长发。 一进大门,茂密的锦屏藤挡住了我的视线,我撩起那些须须,看见她坐在院子里看书。 她翻过一页书,抬头看着我,脸上挂着浅浅笑容,道:“今天天气不错,我们在院子里吃饭吧。” 我笑着将书包放下,大大咧咧道:“妈,不怕喂蚊子?” 每年的这个时候,是属于我们母子俩一个特别的日子——我爸的忌日。在这一天,我们会放下身边所有事情,聚在一起吃一顿饭,她会准备我爸最爱吃的菜,跟我细细聊起以前的一些小事。 并不会过分伤感,只是两个彼此最亲的人,共同怀念另一个最爱的人。 晚饭间,她突然开口,问:“倪川,你最近是不是交女朋友了?” 我脑海中突然浮现出赵理安的笑容。 咳咳。 “怎么可能。”我抿嘴,捧着汤碗一饮而尽,道,“没有,妈,还早着。” 桌对面这位长发飘飘的女士莞尔一笑,追问道:“你几个月前不是跟我说‘妈我好像喜欢上一个女生了’么?” 我呛了一下,轻拍胸口顺气。 “那个时候,我在想,儿子你终于情窦初开了啊,你说那句话的时候,真是纯情得像个小学生。” “……” 我给她夹菜,道:“那个只是迷恋,不能作数的。” “也对,你还太年轻,慢慢来,不急。”她露出理解的神情,眼角的鱼尾纹很温柔。 “想当年,我和你爸也是在大学里恋爱的,有一次我生病,他煮了一大锅面来找我,最后吞吞吐吐地蹦出句‘我……我煮多了。’简直笑死人了。” 我安静地看着这个幸福的女人,沉吟半晌,问:“那后来怎么嫁给我爸的?” 她用右手食指轻触脸颊,吊灯昏黄的光晕打在她脸庞:“后来啊……其实是我开口说要结婚的呢,家里摆了简单的一桌宴请亲戚朋友,没有婚纱,没有戒指。” “因为我当初追求者不少,很多人不理解为什么我会嫁给你爸。”她捋了下耳边的头发,“现在你们年轻人总有种说法,叫‘对的人’,但其实什么是对的人呢,我当初结婚的时候并没有想那么多,我只知道,我们每次拥抱或牵手的时候,彼此的温度非常真实,感觉有了这种温度,彼此能相互扶持地好好走下去。” “好吧。”我似懂非懂,缓慢地点点头。 她双手摩挲着碗:“然后,一切都会变得更好。” ——这句话,居然跟赵理安说得一模一样。 18. 乘上火车时已经是晚上八点了,众人精神百倍地打了会儿牌,我牌技太臭,赵理安陪着我躲到一旁沉沉睡去,第二日我是在泡面温热的香气中醒来的,坐我对面的邵帆正“哧溜哧溜”地吸着拉面,碗里的辣油红艳艳一片,还插了根火腿。 “川子,你可醒啦?”邵帆含糊不清道 我伸长脑袋,对那碗面垂涎无比,说:“你吃面的声音太大了。” “还有多久才到站?”我撩了下旁边的小窗帘。 “四五个小时吧。” 这次的学术交流会地点在Y市,跟随的学生不少都是系里的佼佼者,而我也幸运地被拨到了名额。 而那堆拔尖的学生中,就包括了此刻坐在我右边的赵理安。 我扭头看去,这才发现他还没醒。赵理安抱着胳膊,以很僵硬的姿势靠在座位上,双眼紧闭长睫毛乖顺地垂着。 “唉,十多个小时的硬座……这条件也太差了。”邵帆嘟囔道。 “小声点!理安还睡着。”我压低嗓音。 “是啊……小赵也挺不容易的,就你那睡相,闹腾的呀,昨晚使劲往人家身上凑,身子一倒,脑袋一搁,就趴人大腿上了。” “……”我听到自己心在滴血的声音。 “得亏小赵脾气好,不厌其烦地把你扶起来,还把自己的外套叠好,枕在你脑后当小枕头。” 我向身后探去,那叠衣服不知何时滑落到了我的背部,我把衣服掏出来放在膝盖上重新折好,衣物有些温热,很柔软,我有些依恋地细细抚摸。揉了揉自己后颈,胸口有些胀胀的感觉。 将衣服给赵理安垫上,他动了下,换了个姿势,左手放在了座位上。我转头望向窗外,光秃秃的山林不断从视线中掠过,清晨雾气白茫茫的,有微亮的晨曦从山尖上透出来,宁静而温暖。我装作若无其事,在桌子的掩护下,偷偷握住他的手——用我能想到的最轻柔的力度。 我们作为学生代表,在交流会中参与的成份并不多,完成大部分任务后,老师们也宽容地给我们放松时间。我们的住处在一所老干部疗养院里——其实就是休假住所而已,小而普通。好在周围环境不错,此地位于郊区,四周群山逶迤,清黛色隐匿在云雾缭绕中,远处的几座似乎更为秀丽,听闻那边有一家高级私人会所,可惜我们是无福享受了。 吃完午饭,我和赵理安被系里的黄老头偷偷叫住。 他拍拍我俩的肩膀,道:“倪川,小赵,晚上你们有没有兴趣去B会所看看?有个以前的学生在那工作,我也要去和朋友叙旧。” “年轻人应该多见见市面,到那以后过来找我,给你们介绍几个人……对了,别跟其他系的学生提,肥水不流外人田。”黄老头语重心长地说了这么一句给了两张精致的小卡片,就离开了。 晚上打理妥当后我们便出发了,那家会所异常隐蔽,绕了好些弯子才寻到地方——古色古香的中式庭院,据说是由旧时的古宅改建。 穿越中庭时,赵理安感叹道:“这样漂亮的山林景色在G市倒少见。” “其实我一直想来这里看看,毕竟这是我老家。”他接着说道。 “……”但我注意到赵理安眼中并无回到家乡的喜悦。 “我和母亲生活在G市,但父亲和别的亲戚都在这里。” “不打算去拜访一下他们么?” 他自嘲地轻笑一声,回答道:“只怕是他们不愿见我。” 黄老头嘱咐我们不要随便乱跑,我和赵理安便安分得很,大方有礼地与几名长辈问好,喝茶聊天,过了一会儿,他们和气道:“年轻人在这陪着也挺闷,今天夜色不错,这里的架空层也是值得一逛的。” 到底还是少年心性,我和赵理安默契地相视一笑,应承下来离开了,很像小时候过年,家长一放话,亲密的两个小伙伴就得以四处逍遥。 离开时我们脚步轻快,我不安分地偶尔蹦跳两下,用肩膀撞他。 赵理安微微摇头,出乎意料笑得有些宠溺,使劲揉我脑袋,说:“你最近好像很喜欢跟我有肢体接触啊。” 看着他云淡风清的笑容,我嬉皮笑脸地挑挑眉,暗自腹诽。 ——还不是因为我喜欢你。 架空层的设计很别致,窗如画框,窗外的景色含蕴秀丽,质朴天成,四处无人,我们便轻微放肆地小打小闹,俩人都很尽兴。 突然远处有脚步声传来,杂乱无规律,给人一种放荡而浮躁的感觉。 “有人来了!别坐着了。”我忙不迭把赵理安拉起。 来者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穿得很是骚包,在室内依然戴着墨镜,皱着眉头快步走着,全身上下是掩盖不住的轻浮味。那人一个正眼也没给我们俩,嘴角噙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与我们擦身而过。 而就在那一瞬,赵理安僵住了,脸色潮红,双眼内是熊熊燃烧的恨意,我能感受到他周身气场的变化,此时的他仿佛被水泥裹满整个身躯,灰暗而沉郁。 那人突然停了下来,慢悠悠地后退几步,摘下墨镜,毫不客气地凑近赵理安。 “哟……这不是肮脏的小老鼠么,不好好待在自己的老鼠洞里,怎么出现在这里了?”男人浮夸地张大嘴巴。 听到这句话我心里猛然涌上火气,冷笑着刚想张口说什么,被赵理安不动声色地捂住嘴,拉住我胳膊向后一带,反倒护住了我。 “二哥,好久不见。”他不卑不亢道。 赵理安的哥哥?我从赵理安身后探出脑袋,试图打量这个男人。他长相平庸,三十岁上下,配上跋扈的表情有几分丑恶,但却有一个跟赵理安极其相似的下巴。 “什么好久不见啊,上周不刚见过嘛,老头子不是告诉过你了,不想再看到你们母子俩,别让你那个婊子妈整天把你往家门带了,咱们不是一家人。”他嫌弃地翻了白眼。 “你那个婊子妈不会也来了吧?幸亏老头子不在这,不然得被你娘俩气死。” 赵理安不怒不恼,反倒有礼地点头称是,语气如春风和煦:“二哥说得对,蛇鼠同窝,沆瀣一气,我怎能与之同眠,母亲是念在过去的情分,才不得已去拜访,二哥你们别介意,咱们日子该怎么过,还怎么过。” 但他握住我的手不断收紧,打着战,手心里冒出些冷汗。 “我和大学里的老师一起来的。”他依然保持镇定自若的神情。 男人满口污言秽语:“咱们家家大业大,儿子也不缺你一个,从小长在那种垃圾成堆的破烂屋里,即使上了大学,呸,能有什么出息,这种地方不是你该来的,识相点,哪来的滚回哪去。” “住在金贵屋子里的蛆虫,到死也只是条蛆虫罢了。” 男人想破口大骂,却也一时词穷,目瞪口呆的样子很是滑稽。 他的视线转向我,再看看赵理安紧抿的唇,忽然暧昧一笑,出言不逊道:“这又是哪来的小子,长得还挺端正的,赵理安……我猜猜,你是玩他屁股眼的那个,还是和你老母一样,是被干的那个?” 那一刹那的空气是静默的,肮脏的话语如被泼在身上的污泥,散发着恶臭。 赵理安拽着我的那只右手松了下来,我的手臂自然下垂。 我紧张地扭头看着他,赵理安平静地站在那里,像一锅已经凉透了的沸水,不再冒泡了,我的双眼突然感觉不舒服,也许是长时间未眨眼,连微凉的夜风都能刺激到我,很涩,有些疼。 他怎么敢如此说赵理安? 这个念头像利箭一般从我的胸口中发射出来,还没等思绪做出反应,我就像只被激怒的小狮子,扳过赵理安的肩膀,抬起拳头往男人的脸上招呼过去,却只见眼前有什么东西飞快地一闪而过,干脆利落的一声脆响,如鞭子狠烈抽地的声音,男人脸上落下鲜明的巴掌印。 他难以置信般地捂住脸,发出支支吾吾的声音。 赵理安蔑视地看向他,一字一句缓缓道:“我见识少,年少不懂事,从没惧过什么,但就怕你这种脏东西。”夜风穿庭而过,他的声音冷冽像锋利的匕首滑过潭面,幽深的潭水冷到骨子里,是一种令人恐慌的战栗。赵理安比男人略矮一点,他抬头直视着那人眼睛,眼中是一种对蝼蚁的厌恶,不屑,以及嘲弄。 男人才不会善罢甘休,大吼一声,想把那一巴掌还回去。 操你妈敢动老子的人? 我一个猛虎下山式将男人磕倒,毫不客气地几拳下去,猛朝脆弱部位打,毫无章法,但也拳拳到肉,那人想回手,却被赵理安稳稳制住。 “你这张狗嘴就他妈欠教训!”我把唾沫星子用力喷他脸上。 “你信不信我把你的牙一颗颗敲碎了,磨成粉灌你鼻孔里?” “你妈没告诉过你要怎么尊重人吗?” 我不知我此时是何模样,也许凶神恶刹得像菜市场里剁排骨的大汉。 把心中的不忿都发泄在拳下这坨烂肉上。 打到两手酸麻疼痛我才住手,蹲在地上喘得像条狗。我抬头望向赵理安,他伫立在夜风中,依旧是那个清俊的少年,跟刚才判若两人,他朝我无奈地笑着,眼睛里闪烁着莫名的光芒,像碎星一般,赵理安头发被风吹乱了,居然有几分酷劲儿。 “还不解气。”我说着,学黑道电影蹭了下嘴角,但其实嘴边啥也没有。 男人在地上痛苦地呻吟着。 赵理安朝男人的肚子猛踹一脚,轻描淡写道:“以后嘴巴放干净点,相信我,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说罢他飞快拉起我,严肃道:“快走吧,近卫军就要来了。” “靠,什么时候你还有心思开玩笑?” “大路走不通,我们从御花园翻墙出去。” “干干干干干,跑快点!废话那么多!”此时我也不顾及什么讲文明懂礼貌了。 我们穿着衬衫牛仔裤,干着跟古代黑衣人一样的事情,在夜色中逃窜,往花园墙奔去。 找到棵壮实的树,我一腔热血烧得滚烫,将爬树绝技发扬光大,像只灵巧的猴子,三下五除二就爬了上去,赵理安则不太熟练,被追赶在后边的二哥拽着裤子不松手。 “你们今天别想走!”男人咬牙切齿。 “理安,裤子别要了,赶紧上来!”情急之下我大喊。 赵理安也不矫情迅速把皮带扒了,在男人脸上借力一蹬,爬了上来,而那人则狠狠摔了下去。 我们意外幸运地翻了出去,赵理安也不顾自己光裸着的腿,拉着我,俩人上演夺命大狂奔。 “我们这算私奔么?”他的声音带着嗡嗡的笑意。 “……” “还是亡命大盗?” “去去去,专心跑!” 此处荒无人烟,幽静偏僻,跑了不短的一段距离,依然没有发现任何可以落脚的地方,我们站在山脚下,望向辽远的夜空,秀丽的山色在黑夜中显得格外阴森可怖,山上的草木风起而舞,风定也不歇。 俩人都愣住了。 “要不我们回去……好好跟保安人员解释下?” “我二哥肯定带了人来的,他做的不是什么清白生意,荒郊野外,想要料理我们太容易了。” “他虽然笨,但手下的人还是厉害,上一个打了他的人,最后被折磨得很惨。” “……” 此时远处传来奔跑声,在夜中如夺命的幽灵一般。 ——看来,眼前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了。 19. 石板路在月光下显得清冷而肃穆,脚下坚硬的触感令我感到踏实了些,夜深露重,土腥味浓郁得有些甘甜,路旁的各种植被纠缠在一起,夹杂着小野花,颤巍巍地泌出一点难闻的味道,小路并不宽,在视野模糊的晚上更是难行,大概也是因为如此,赵理安与我的手一直紧握着没有松开,我能感受到他扣住我的指尖很用力,指肚微微摁住我的关节,却又带着温和慰抚摸的意味,很柔软。 也许这条路在平日里是有一番雅趣的,但此刻一步跨两台阶的我们无暇顾及这些,只是拼命按捺住自己的呼吸声和脚步声,飞快暴走着,希望能被虫鸣盖过,二人可不被暴露。 有时走到植被稀少的地方,微弱的光亮在他脸上浮现又隐去,像是素描纸上的几抹油彩。 我忽然有种错觉,我们不是在登山逃跑,那一块块青石板路更像是通往天空的云朵,两人一直握着手,好像就能达到某个地方去,也许那里没有太多恶心的东西——比如说他二哥那样的人。 他是那样干净如莲的人,怎么能被淤泥玷污?我有些幼稚地这么想着。 走到一处道路异常狭窄的地方,两旁是深不可见的密林。 这座小丘不高,我们已经走完至少三分之二了。 “理安……我们不能一直走下去。” “一直沿着路走,他们肯定会找过来的。”他把嘴唇咬得微红。 “我们对这里完全不熟悉,到处乱走可能会出危险。” “操……”我插着腰,使劲拧了下脸颊的肉,郁闷道,“我们又不是玩摄影玩探险的,哪里懂分辨那么多。” 事情似乎陷入了窘境。 “等等,玩摄影的……” 我脑子里突然有灵光闪现,惊喜道:“你记得王熏吗?摄影部的,前几天听他在饭桌上吹牛逼来着,说他以前来过这里,在山上找到了一个很隐蔽的……废弃观景台还是什么来着?反正他说他在那拍照片来着的。” 他眉头舒展开来:“你确定是这座山?” “允许游客上来的就这一座。” 我指了指旁边一棵倒下的断木,道:“我记得他说过,那个地方附近有一棵巨大的断木,上面开了很多紫色的小花。” 赵理安低头打量那一簇簇花朵,在黑夜中勉强看得出是紫色的,在那木头上开满了一大片,确实很特别。 措手不及地被他用力拥抱了一下,他用力拍了两下我的后背。 “如果真是这里的话,回去之后至少得请他吃一个月学六食堂了。”他充满希望地感叹。 “他让我帮他洗袜子我都愿意!” 山野中杂草丛生,荆棘遍布,长满锋利的钩刺的枝条不依不挠地缠绕在一起,赵理安在行进的途中被划到好几处地方,却愣是一声不吭,反倒为我开路,夜晚看不清道路,他便小心翼翼地蹲下,干脆地撕下衣服的一角,包住手,将那些恼人的小东西分开。 我们非常幸运,在杂草丛生的野地里折腾了没多久,还真的找到了王熏说的那个地方——在林子的边缘,拨开杂草可以看见几步台阶,走下去是个隐秘的平台,平台被栅栏围住。 不远处草堆里居然还有一辆废弃摩托。 我们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这才舒了口气。 我脱下外套递给他:“刚才太赶了,没来得及给你,虽然是夏天,但晚上也挺凉的,别生病。” 赵理安下半身只剩下条四角短裤,两条光洁的长腿搁在大石头上,像玉器一般盈润,白得扎眼。他笑眯眯地接过我的衣服,轻松道:“第一次体会到外裤的重要性。” 我看着他把双腿上的泥土灰尘拍去,再盖上我的衣服,荆棘在他的腿上划了不少道道。 我呆呆地盯着那里。 赵理安仿佛明了我的想法,没有什么特殊反应,而是伸了个懒腰,模仿“一休”的经典动作,说:“聪明的一休——不要着急,不要着急,休息,休息一会儿。” “哈哈哈哈哈哈……”我闷闷地笑。 “学的一点也不像。” “好了,别说话,休息一会儿。”他笑着揉揉眉心,也有些疲惫。 跑了那么久,超人也该累了,更何况今晚的事情简直是三俗肥皂剧,狗血就罢了,还硬生生加了那么多动作戏。 两人定神望着前方,栅栏外是黄土飞石以及零星的植被,再往远一点看,隐隐被雾气覆盖的部分,不知是深渊还是什么。 月亮像块美丽的鸡蛋煎饼,挂在天上,似乎还散发着诱人香气。 我不禁闭上眼睛,像只小狗一样,东嗅西嗅。 “饿了?”赵理安了然一笑,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扁扁的东西。 “你哪来的饼干?” “王熏给的。” “……” “对了,他们不会找来这里吧。”我咔嚓着饼干,含糊不清地问。 “看我们的运气。” “被抓到会被锯断腿么?要锯先锯我的。” “川哥,恐怖片要少看……” 我悠哉游哉地盘腿坐着,道:“今天的生活太丰富了,以吃喝玩乐开头,夺命狂奔结尾。” 出门时哪里想到会生出那么多事端。 在这个破落的小平台,我们似乎与云朵格外地近,急速的心跳也慢慢平和下来,一旁的石头缝里有水流过,寂静而无声,我们小口吃着那珍贵的干粮,很松脆,很好吃。 “不过……”犹豫片刻,我还是问出了那句话,“理安,你怎么会有那样的亲戚?” “什么样的?”他侧过头,撑着脑袋看过来,眼睛里亮晶晶的。 “蛮横无礼,霸道轻浮,还嘴贱。” 他拍掉手上的饼干屑:“他们是他们,我是我。坦白说,我从小到大都没跟他们有太多接触。” 我认真地听着。 “其实你应该也猜到了,我是私生子,我父亲黑白道通吃,有点油水,没有结过婚,但有很多女人愿意为他生孩子。”他顿了顿,道,“我母亲就是一个,当初用孩子来威胁他。但那男人最恨的,就是被人威胁。” “家里不缺我这么一个孩子,他们的后来的关系岌岌可危,他有给我们生活费,但我母亲全都拿去赌了,只给我留一点,保证我能活着,再到后来,那女人说‘你父亲都不认你,念书一点意义都没有’,所以上大学的钱都是我打黑工挣来的。” “半年前,他的几个大儿子被仇家整死了,这才有意愿认我回去。我母亲很兴奋,经常逼我去巴结他们。” 赵理安笑得有几分清高的寡淡,道:“但我不想要那些。” “人不能犯贱。” “我完全能掌握自己的人生。” 明明是黑夜,我却觉得,仿佛有猖獗的阳光在他脸上闪耀,那样自信明朗。 “我相信你。”我无法吐露更多,只是默默告诉他这四个字。 我喜欢他始终如一的坚定,而我也明白,生命的香甜一定会在他未来的日子中慢慢弥漫开来。 “我也相信我自己。”赵理安的笑容有种刚摘下的薄荷叶味道,有些诗意,有些热烈。 看见这种光芒,我放心了。 心情一旦放轻松,我眼中的些微阴霾一扫而光,盘腿惬意地坐着,居然一时间觉得此情此景还有些浪漫——如果忽略光着大腿的赵理安的话。 “我们好像隐居山林的竹林七贤啊。”我道。 他呛了下:“哪有那么浪漫,你再待一会儿就知道了。小时候有一次因为受不了酷暑,跑到天台上睡觉,夜晚湿气重,醒来时全身是潮的,还被蚊虫叮了好几个大包。” “没办法,今天是下不了山了,不然更危险。” 赵理安一手按住我脑袋:“川哥,累了就枕着我大腿睡吧。”他的胳膊绕过我的肩,用两根手指慢慢抵住我的脸颊,像哄小孩一般慢悠悠地往他的方向按。 “反正你在火车上也那样。” “谁谁谁谁那样了!” 第二日我们幸运地看到了日出。 那最纯粹的、如蛋黄般的朝阳,那光芒闪烁,照得山林都蒙上一层薄薄的金色,黑夜的阴冷不复存在,露水也沾上温润的醇香。 好像预示着未来也会如此美好。 20. 梦醒时是凌晨四点,安静的小区里突然有摩托极速飚过,未消音的引擎声震耳欲聋。大脑的思绪依然停留在十年前那个甜得像甘蔗的清晨,鸟鸣声悦耳。猛地回过神来,想起现在与当年已有十年之遥。 被吵醒,我不耐烦地摸了把脸,湿漉漉热乎乎一片,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在梦里哭过了,也真是奇葩,做了个美梦居然能掉眼泪。我粗鲁地用巴掌抹掉那些水渍,手指触到下巴,新长出的短短胡茬有些扎手,啧啧……我早就不是当年鲜甜多汁的嫩甘蔗了,现在更像块腊鸭,啃也啃不动,里头也许腊香浓郁,但愿意去吃的人也少了。 也就赵理安那么有耐心,愿意去啃我这块腊鸭。 从床上悄悄坐起来,我闭上眼,试图回到那段悠长的回忆中,但只是徒劳——它们像3D电影里飘零的落花,在我眼前飞舞,美得粲然,我用力去抓,却什么也触碰不到,握紧拳头时指甲掐进肉里,眼前的花朵慢慢地落在泥地上,在之后的岁月中腐烂,镜头定格,影片结束。 我这种儿童般的做法,幼稚残酷得有些可笑。 身侧一臂之隔的地方,赵理安熟睡着,黑发凌乱,沉沉地陷在被枕里,露出的脖颈白得像雪,他与十年前的样貌并无太大区别,清冽温和的气质始终如一,依然那样“纯粹”,但已不是未经风雨的单纯,而是细水长流后的坦然,温而不甜。 十年的洪流可以吞噬很多东西,外貌与心境一样,都是难以保持的脆弱事物。但握住赵理安手的那一刻我便明了,那种感觉如赤脚走在浅浅溪流时的舒服妥帖,快活的小鱼不小心碰到我的双脚,痒痒的,溪边有小花摇曳,沙砾在阳光下,比星星还要闪耀。 这个男人是我爱的那一个,与十年前一样,从未改变。 我把眼泪擦干了,流过泪的地方感觉紧巴巴的,我又在床上坐了会儿,下了一个长久未能做出的决定。 果断地翻身下床,从衣柜里拿出套早已配好的衣服,将门轻轻掩上,离开时用嘴型说了句“早安”。在隔壁房间换好衣服,洗漱完毕,出门时,正好凌晨五点。我徒步走出小区,顺路走到平日相当繁华的街道,此时路上人少得可怜,初晨的冷空气激得我鼻尖通红,摸上去凉丝丝的,人倒是清醒了很多。早餐铺很早出摊了,我买了两大袋热乎乎的包子捂在怀里,大口大口地吃,今天也许是生活中的一个巨大转折,得填饱肚子。 确保身心都在最佳状态,我拿起手机,坐在路边,淡定地拨了个越洋电话。 “Scott,之前我拒绝你的事情,不知道现在还允许不允许我再考虑下?”我向来干脆利落,这是第一次如此优柔寡断,摇摆不定。 对方也不惊讶,只是呵呵笑道:“倪川,你可终于想好了!这么犹豫不决不是你一贯风格啊。你之前说有件放不下的事情,现在解决了?” “没呢。”我轻飘飘道,几乎听不清尾音,“今天解决。” “好吧,作为老朋友,我等你到明天晚上,海外新分公司的这个位子可是很多人虎视眈眈的。” “对了,我多嘴问一句,怎么突然决定了?” 我倒吸了口凉气,微微拉长语调:“嘶——昨晚做了个美梦,现在梦醒了。” 那个有关年少青春梦把我点醒了,我之前逃避了那么久,一味贪恋身边的温暖,不去面对心结。我现在的日子美满得像梦境,但如果是虚假的,那总归得散。 “不过别担心,也许我运气好,这个美梦还能继续做下去。” 也许心结能够顺利打开,那我也别无它求了。 “如果不能,那怎么办?”电话那头问。 我笑着说:“我相信会有好结果,但是……如果实在不行,我会有我的新生活。” “那祝你好运。”电话挂断了。 是的,我会回到没有赵理安的生活。 听起来似乎很容易,但心脏还是忍不住抽疼了一下,我咽了口唾沫,把最后那点依恋吞回了肚子里,将手中的用完的塑料袋子用力投进垃圾桶,吹着口哨向前走去,低头又拨了另一个号码。 “喂?赵小弟吗?哎怎么是沈潘你,赵小弟哪去了,大白天纵欲过度可不好啊。” “也没啥事,晚上出来吃个饭?有遗言要交代下。” 我一口气点了一桌子食物,大快朵颐,我猜我的吃相一定很恐怖,因为坐在对面的赵小弟脸色很难看。 “我说……即使是我请客,你也不用那么夸张吧。” “谁知道是不是最后一顿,当然得很宰你一笔,之前发生那么多事,你可把我坑得不轻。”我装作很沧桑似的,像一个要打最后一仗的老兵。 风卷残云一番后,趁着甜点还没上,我“啪嗒”一声放下筷子,舒了口气,异常温柔地看着赵小弟,盯着他那双酷似赵理安的眼睛,思绪情不自禁地飘远,然后又被理智硬生生拉回来,我收起笑容,慢悠悠道:“我准备跟你哥摊牌。” “你怀孕了?”赵小弟笑嘻嘻的,明显没当真。 我笑得意味深长。 “咳……你认真的?摊什么牌,吵架了?” 我十指交扣,道:“你知道的,我和理安十年前有过一段,但是不欢而散了,其中有很多事情没有解释清楚。” 他有些吃惊,一口气说了好长一串:“所以你们现在还没解释开误会就在一起了?” “这么说吧,一个病人,暴饮暴食住院了,做完手术慢慢康复,有一天,他又遇到了那个让他无法自拔的食物,他告诉自己别去碰,那很危险,搞不好得要他的命。”边说着,我边鬼鬼祟祟去夹盘子里最后一块卤水鹅肝。 “但那个食物散发着致命的香气,对病人来说是无法抗拒的诱惑,食物下肚时,病人感到幸福,快乐,像是被打通了任督二脉,全身爽快。” “病人没有禁住诱惑,他欢欢喜喜地把食物带回家,想吃就吃,他度过了一段很爽的日子,沉迷于此,简直要飞升。” “但与此同时,病人又很害怕,害怕自己又会因为这种食物而病倒,他不年轻了,经不起再一次打击。他很纠结,因为自己舍不得放弃这个食物。” “有一天,他做了个美梦,梦醒了,他明白过来,虚假的东西是不可长久的,他决定解开心结。” “他不甘心地告诉自己,也许以前是因为吃了别的东西才生病的,那个他最爱的食物本身没事。” “所以他打算不再逃避,去摊牌。” 说完这一大段话,有些口渴,我仰头灌了好几口可乐。 赵小弟一副似懂非懂的样子:“所以……你是想通过我了解当年的事情?” 我摇摇头,回答:“我当面问他。” “那你今天打算跟我说什么?” 我把玩着手里的可乐罐子,笑得很洒脱,但有些落寞:“如果我走了,替我好好照顾他,还有,你乖一点,别再惹你哥生气。” “一定,替我,好好,照顾他,拜托你了。”我又重复了一遍,收起之前吊儿郎当的姿态,我突然严肃得像新闻联播主持人。 此时千言万语,只化作这简单的一句话,却是我最真切的恳求。 “……”他的神色很复杂。 “想当面跟你说,显得有诚意一点。”说罢,我挥手招来服务生,落落大方道,“麻烦流沙包南瓜饼虾饺蛋黄酥各加半打谢谢。” “倪川……” 赵小弟皱着眉头,仿佛努力回忆着什么,接着说:“我是这两年才回赵家的,对于之前的事情也不清楚,甚至不知道我哥之前有过你这个恋人。” “家里老一辈当家的都去了,掌权的只剩我哥,家里的佣人也换过一批。” 他犹豫了下,又说:“但有一件事情我印象深刻,前年中秋的时候,我刚好在国内,我哥喝了酒,突然醉醺醺地给我打电话——大概是因为按了快拨键。那是我第一次听到他哭,哭得像小婴儿,又像碎烂的风筝一样,那种悲切,连当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我都被感染了,他像个小孩子一样含糊不清地嚷嚷着什么人的名字,听起来鼻塞得厉害。” “断断续续的……后来停了一阵,什么话也没说,电话一直也不挂断,只是听到偶尔的一两句抽噎,我猜他是失恋了试着安慰他,编了篇心灵鸡汤,说‘我明白你的感受的,造好了一个房子,与爱的人住进来,要求不高,柴米油盐,能与他平静相伴就好,结果最后眼睁睁看着屋子塌了,他走了。’他到后哭得更凶了,几乎无法换气。” “第二天我见到他,我哥好像什么事也没有,依然温和淡定,笑起来春风拂面。” “我问家里唯一的老佣人,我哥是不是有爱人,她说‘几年前的事别再提了,少爷很受打击’。” 我听着,没有接话,隐隐觉得事情走向不对。 十年前明明是他突然人间蒸发的,何来“受打击”? 要留下心理阴影的,也应该是我才对。 “先走了,谢了,小赵。”不顾礼仪我抓起外套手机就往外冲。 刚跑到门口,手机突然响了,是赵理安的专属铃声。 毫不犹豫地划下接听:“理安?” “川哥,我弟给我来电话了。 “关于十年前,我想说……” 还未等我接话,我听见他轻描淡写地说:“川哥,别再纠缠过去了,再翻老账没有意义,过去的就让它永远过去吧,我……” 我本来滚烫的热血顿时冷却下来,指尖颤抖地直接挂掉电话,那一句“我愿意听你解释”硬生生掐在喉咙里,我无法再发声。 他怎么能云淡风轻地说出那句话,就试图把过去的残忍洗得干干净净? 我还记得那年的滋味,太难过了,就像一颗痛苦的柠檬,它被缓慢挤压的时候,全身的汁液被残酷地捣压,酸甜的汁水从身体中流逝,灵魂枯竭而干涸了,但体壁上还挂着一星半点的甜蜜,奢求着,渴望,痛苦着,却也再也追寻不回。 21. 在把手机暴躁地扔进垃圾桶里之前,我拨给了远在千里之外的Scott,告诉他我决定接受那个职位。 “要不要给你多点时间告别?来这之后一忙起来,下一次回国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我有些疲惫,但依然思路清晰:“所有事情都处理妥当了,签证的问题我也有渠道尽快搞定。” “你没事吧?声音不太对。” “没有……我只是……” 我只是有些迷茫。 不知道自己这样的人生,到底算是潇洒自由,还是愚蠢落魄。孤家寡人一个,在做出如此重大决定的时候,我甚至没有一个需要认真告别的对象,像那颗被踢出九大行星的冥王星,孤独而努力地在黑暗的宇宙中卖力地旋转,却看不到未来,这么多年,曾那么认真地想要握紧什么,到头而来却什么都没有。 自我惆怅了片刻,又说了几句便挂断了电话。 我用力地把手里攥着的手机扔进路边的垃圾桶里,街道口的冷风飕飕吹着,如果有八点档肥皂剧配乐响起就更完美了,一瞬间各种苦情角色纷纷上身。 但我是倪川,我绝不会允许自己为屁大点事,落魄得像个挂在路边树上的黑色垃圾袋子。 我给高贵的自己在路边买了杯香飘飘奶茶。 找零时听到有人在后面叫我。 “倪川?” 我回头看,原来是赵小弟,他刚从餐厅里出来。 看着我这副鬼样子,他有些吃惊:“你怎么还在这……我哥跟你打电话了吗?我跟他通话后手机就没电了。” “……”冷风一时呛着了我,我站在一旁用力咳嗽着,好不容易才喘过气来。 “你们解释清楚了?”他给我拍背顺气,这小子难得那么关心我。 “是的,全都很明白了。”咳得厉害,我微微涨红着脸,我的语气很诚恳,表情看起来也很冷静,一点都不像意图拿着菜刀四处乱砍的报社份子。 赵小弟盯着我,犹疑道:“怎么看起来不是那么回事……” 我叹了口气,动了动,身子从路灯下的阴影里移出来,犹豫了下,还是给了赵小弟一个结结实实的熊抱:“赵白,跟沈潘好好过。” 大大方方地露出一个自认为最英俊的笑容,就像我们初次见面时那样。 “好好对你哥。”现在说这句话,好像并没有什么狗屁意义了。 他完全傻住了。 “这是告别。”我抬手弹了下他的额头,转身就走。 赵小弟在身后终于回过神来,提高音量暴了句粗口:“操!你要去哪?” 我背着他摆摆手,没有回话。 ——我也不知道。 我漫无目的地沿路向前走,穿过了很多熟悉又陌生的地方,走走停停,奶茶喝完了,里面劣质的黑珍珠如烂皮鞋一样难嚼,我不禁把它当成赵理安来泄愤,咬牙切齿,最后还是没了耐心,吐掉了,沿路我又买了很多小摊夜宵,很美味。 如果我能像吐掉黑珍珠那样,轻易放弃赵理安就好了,那些难过揪心的情绪,我完全不用体会。 夜深时我终于走回了自己家,小区门口值班的保安在打瞌睡,我敲了半天他才迷迷糊糊地起来给我放行。停步在家附近,皮鞋轻碾地面,我抬头望着那没有亮灯的窗口,漂亮的小洋房此时显得有些萧瑟。 对嘛,这才是我的生活,一个人,享自由。我努力安慰自己,试图让自己高兴起来,发出了干巴巴的笑声。 有些颓然地走到家门口,才看到一个人蜷缩在一旁的阴影里,一动不动,像只停栖在枝头上不愿离去的鸟儿。听到我的脚步声,他像被小石子击中一般,张皇失措地扑扇起翅膀,又带着期待地微微睁大双眼——他眼中的惘然无助刺痛到了我。 赵理安缓缓站起来,活动了下有些僵硬的四肢,他如释重负道:“川哥你终于回来了,我还以为那个保安又过来要赶我。” 干脆地白了他一眼,我不言不语地从口袋里掏钥匙。 “川哥,别掏了,你把它落卧室里了。”赵理安手里有一串东西在反光。 “还是那么粗心。”他嘴角一弯,右边的酒窝陷下一个生动的阴影,试探着想揉揉我脑袋,却被我厌恶地躲了过去。 “有钥匙还不进去?” “没经过你的同意,我觉得还是在这等比较好。” 这种回答,要是在往常,我的心早化成一滩冰糖水了。 但今天我并没有,只是不耐烦地夺过钥匙,没有好气:“也对,赵理安,你不要拎不清。” “……” “川哥,你生气了,你挂我电话时我就发现了。”赵理安垂下手,静静地打量着我,声音弱下来。 我有些焦躁地四处走圈,听到这句话时停了下来,摊手坦白直言道:“是的,我生气,并且也彻底对你失望了。” 我对他干脆利落撇清过去的态度感到失望。 真他妈够洒脱的,一脚下去,就把我用强力胶粘补起来的感情踩成了碎渣渣。 赵理安在寒风中直愣愣地伫着,张口要说什么。 这一瞬间我居然在隐隐祈祷,东方西方的神仙都求了一遍,祈祷他能好好解释,我们能在屋子里坐下来,沏杯热茶,好好谈谈,说不定就谈开了。 可是他没有。 心里一瞬间凉透,像隔了好几夜的茶水,表面隐隐飘着霉点。 他继续反复道:“川哥,怎么又提到十年前的事了。” “不是说好都过去了,我们重新开始。”他有些沮丧地循循善诱。 “当年的事,我不介……” 他还没说完整,我便打断了他。我听见自己异常冷硬的声音:“我要出国了,在新分公司谋到一个很好的职位,可以过上更为优越的生活,我是不会白白放弃这个绝佳的机会的。”手中的钥匙插在锁孔里,却一直在往反方向机械旋转,我大概是脑子不清楚,又或者,想跟他多相处一会儿。 “赵理安,我们结束吧。” “……” “你又要走?”赵理安就站在我面前,很挺拔,依旧一如他平常的样子,连笑容都是那么好看。 但空气中好像有什么瘪了下来。 “这就是你提‘十年前’的原因?” “为了‘优越’的生活,你可真是狠得下心。”他唇边锋利的嘲讽割得我生疼。 我点头,神情木然得像皮诺曹,幸好现实生活中说谎不会令鼻子变长,不然我就露馅了。 ——什么金钱,权利……我在乎的,从来只有自己的梦想而已,而那个梦想里面,除了我,就只剩下赵理安。 我们沉默着,寒风呼啸得像狼嚎,赵理安没说话,四周安静得好像他已离开。我索性轻轻转动钥匙,按照正确的方向,门果然能轻易被打开,我拉开铁门,“吱呀——”的声音在夜晚分外刺耳。 “就这样吧。”我抛下最后一句。 门已经慢慢关上了,赵理安依旧未出声,只是调整了下站姿,直面着我,今天我们之间相隔一道铁门,心里隔着一道墙,而明天……后天……又一个十年,我们的距离将会越来越大。 就在转头最后一瞬,一股凶狠的力道突然钳制住我——赵理安的手从铁栅栏的镂空雕花间穿过来,我试图挣脱,他只是抿着嘴唇牢牢用力,却什么也不做。 “你走吧,我看着你走。” “其实我早就知道你收到了邀约,其实我愿意支持你,但没想到你会因为那个想甩掉我。” 事到如今,反正是要分开,也没必要解释了。 误会深一点,倒是更容易整理清楚二人的关系,痛一点,快刀斩乱麻。 “我以为这十年间你变了……过去的事情我可以不在乎,但现在我终于看清了。” “川哥——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称呼你。” “我以前一直相信,如果我的世界是一个球,上面覆盖着白云,阳光,阴霾,狂风暴雨,碧海蓝天,森林草原,鸟语花香,烂泥沼泽……那么多好的不好的,明亮的灰暗的东西覆盖在上面,但那最里面的那一个核,那个我自己,就算肉眼看不见,也触摸不到,或者自己都觉得不存在,我相信,那个核是温暖的。” “我遇到你之后发现这是真的,那个核确实存在,幸好有你的拥抱,我也知道爱一个人是什么滋味。” “但你永远不可能稳稳地一直拉着我,你总这样抽手,我也受不了。” “我看着你走,这回我会好好睁大眼睛看着你走。” “我灰心了。” 我脑袋昏昏沉沉的,其实完全没听清他说了什么,但突然无法克制地流出泪来。十年前我没有哭,回来的路上我没有哭,现在却莫名其妙地开始嘶哑地抽泣。 我被赵理安用力地拽了过去,脸颊磕到铁栅栏的感觉很不好,赵理安费力地凑近我,努力颤抖着舔吻着我的嘴唇,毫无技巧,像羽毛一样轻,我们被一扇栅栏相隔,这只是一种无奈的告别,他唇上的滋味就如同那栅栏的气息,腥甜混合着腐朽的味道,我尝到有液体滴到唇瓣上,不知是他的还是我的。 俩人不知道是何时分开的,我也记不清我是如何回到了屋里,统统像在梦游一般。 赵理安一直没走,在我楼下蹲着,而我也躲在窗帘后面掀起条缝偷偷打量他,初冬天气,大晚上怪冷的,他哆哆嗦嗦地从口袋里摸出了什么——是打火机和烟,那打火机貌似很劣质,打了好几下才有小火苗冒出来,他叼着根烟,凑近那温暖的小火苗,忽然呆愣住了。 火苗由橙黄过渡到亮白,无助地随着夜风不稳地摇晃,缥缈的尖端隐如黑夜,像一个苦而无依的灵魂。 赵理安用手轻轻笼住它,可笑得像个卖火柴的小女孩,愚蠢地守着这点虚假的亮光,它闪了几下,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灭了,急躁地又按了几次才重新出现。 我也翻箱倒柜地找出许久不用的打火机,模仿着他的行为——只可惜火苗那么小的一点,根本不足以汲取温暖,里面映着很多美好的事情,我和他实在是一起经历了很多。它渐渐在我的视线里变得模糊了,我不想承认,我的眼睛有那么点热,只是一点点而已。 第二天时我提着行李出门,赵理安就站在铁门前,说要送我。 也对,他说过,这次要瞪大眼睛看着我走。 我们坐轻轨去X市乘机,一路上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连公式化的拥抱都没有出现。 赵理安只在最后的时候对我说了一句话:“过完海关记得向我招个手。” ——然而最终我并没有。 22. 我正等待着飞机起飞。 毫无仪态地瘫在座位上,左手用力捏着右手的指骨,紧绷了那么久,现在赵理安走了,我终于能放松下来——一路上我把自己绷得像根弦。 坐轻轨的时候,我们把彼此当作透明人,并排坐着,却谁也没有搭理谁。我一直低头玩手机里的俄罗斯方块游戏,不同形状的小方块机械地下落,堆叠起来,却一直没有被消除,因为我的注意力其实并没有在上面。 离别之际,我像中了什么邪术,疯狂地想盯着赵理安看,就如同一个误入女子澡堂的处男,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我垂下眼睛装作玩游戏,却一直斜视着他握着行李的葱白的手……又偷偷盯着他修长的腿,但没有勇气望向他的眼睛。 我恨不得现在给赵理安下点迷药什么的,这样他就能老老实实躺下让我摸,让我看。 我想记着他。 我舍不得他。 我不想让他消失在我记忆的下水道中。 我是傻逼。 第一轮飞机餐结束后,舱内的灯光暗了下来,挡窗板被拉下。我闭上眼,赵理安又出现在我脑海里——我想起他侧过脸冲我笑,仿佛一阵淡绿的清风吹过我鼻尖,纯洁如嘴唇呼出的温热气息。 我习惯性地摸摸口袋,自然是空空如也,一根烟也没有,只发现了一张小卡片,不知是何时赵理安偷偷塞进来的。 “又在找烟了吧?别抽了,身体重要。保重。” 我抬起手捂住了眼睛。 “他妈的……” 十年前从Y市回来后,我更加确切了我对赵理安的感情。我开始积极查阅有关同性恋的资料。 我也将这件事告诉了我最好的朋友邵帆——有这样一个人,我喜欢他的每一个表情,渴望与他一起经历很多事情,然后慢慢过完一辈子,而这个人是个男人,他叫赵理安。 邵帆看着我异常坚定的眼神,明白过来我并没有在开玩笑。 “你家里那里怎么交代,他家里怎么交代?想过没?” “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像我这样对这事没偏见的,就拿我爸妈来说吧,一辈子都听不到几次那个词,少数时候提起……啧啧那语气,唉,我不说了。” 我倒在床铺上,没吱声。 “川子。”邵帆的声音混合着秋天的薄凉,“对自己负责,对他人负责,爱这个字眼,分量太重,而压在你们身上的时候,你现在没有体会,将来可能承受不了……” 外面一阵风吹过,带动着宿舍前那棵大树抖得“沙沙”响,满树金黄色的秋意被迫颤抖着,一改前一秒平静安宁的样子,如舞者轻盈的脚步,又如暴风雨前颤抖的船帆。 树欲静而风不止。 “得了,我需要时间好好消化这件事。” 一周过去了,还没等邵帆把事情消化完毕,那个捅破窗户纸的夜晚就到了——中秋节。 在西区体育场这个我们无比熟悉的地方,我们躺在中央的绿茵地上,俩人嘴巴里叼着一根草,那味道又甜又涩,体育场的上空一片斑斓,孔明灯在夜空里像一颗颗会发光的西瓜籽。 “要不,我们去买个孔明灯放放?”我悄声说道,似是轻手轻脚地点亮了一盏灯。 我们并排躺着,赵理安突然一下侧过头来,我们躺得太近,此时俩人同时转头,鼻尖之间的距离不超过三根手指,他那眼神里的温柔宇宙几乎令我跌进去:“听你的。” 那目光像把削皮小刀,而我则是颗毫无反抗之力的土豆,这把小刀轻柔地将我粗糙的外皮轻轻刮去,露出嫩黄色的内部来。也只有面对他,我才会变成这样。 俩人排了长队买了盏孔明灯,在两面各自写下祝福,我们笨拙地折腾了好久,惹出一堆乌龙,最终我写下了“祝妈妈身体健康。”而另一面赵理安落笔了什么,我却毫不知情。 点火后我们各执一边,慢慢松手,孔明灯飘到了空中,与那一大片小灯海混为一体,分不清谁是谁的。我们也不在意了。 我的内心忽然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喜悦,这时,赵理安的手掌小心翼翼地笼住我的右手。 我有些诧异他的举动。 “从我们认识到现在,过去多久了?”他若有所思道。 也许牵手只是他的无心之举,但此时此刻,赵理安微凉的手,清透的嗓音,无一不让我的体温急剧上升。 “我想想看……那些日子好像就是由几个关键词组成的。” 他身上薄薄的青草香令我动容,我再三思量,默默地反手扣住他的手掌。 “土气的校园文化衫。”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我们的初见没有美好的春光,没有白衬衫,赵理安穿着一件很土的校园文化衫,那天的午后太热,背上的黏腻感令人不爽,他过来跟我握手。 “拥挤公交里的晕厥,饭盒里的凉拌苦瓜。” ——我突然无比感谢那天的倒霉经历。 “夜晚跑步。” ——他告诉我,迷恋并不是爱情,只要有心,一个人也可以活得很畅快,我还记得那晚在体育场奔跑时的疯狂自在。 “暴雨夜里的畅快。” ——赵理安的外壳被那场雨水冲刷了去,我看到了多面的他。而我也终于意识到,我这个万年光棍第一次心动了。 “山林大冒险。” ——那真是场错综复杂的意外,但那天的日出很美。而赵理安,他就是属于我的日出。 “还有……川哥,谢谢你陪我过中秋,这是我第一个中秋节。” 他眼睛里仿佛有不灭的光辉。 无法再隐瞒的感情好似汽水,剧烈摇晃后拧开瓶盖,气泡争先恐后地溢出来,至于是甜蜜还是心酸,谁知道?但隐忍到最后,无论结局如何都只能“砰”响开。 我毫不犹豫地侧过脸,将唇贴在赵理安的嘴角上。 “……”邵帆的下巴抖得像个筛子。 “倪川,你亲了他?” 长叹了一口气,我道:“是这样没错。” “昨晚发生的事?” 我干脆利落地点头。 邵帆敲了我脑袋一下:“上一周你告诉我你喜欢男人,我好不容易刚刚消化好,你又甩这么个重磅炸弹给我。” 他转着笔,眉头紧皱:“赵理安什么反应?” “当时头脑发热,亲完之后撒腿就跑,不知道他是什么反应……” “我估计他得暴揍你一顿。你也是不知轻重,那么莽撞!” 邵帆又语重心长地说:“不管怎么样,好好跟他谈谈。” 他走后,我给赵理安打电话,他没说话,我数着他急促的呼吸声,足足数到了十,他撂了电话。 之后那一周,明明往常至少能碰几次面,我却一次都没见到他。而有一天,他突然出现在自习室,不由分说地拽我离开,也不知怎么,没有人拦着他。 我们在落叶满地缠绵的小道上,严肃得像黑社会。 我开门见山道:“你想说什么尽管说,想动手也可以。” “那个晚上什么意思?”赵理安眼下有很重的黑眼圈。 我诚恳地直视他:“我喜欢你——是想牵你手,想拥抱你,想亲你的那种喜欢。” “有些事情不能开玩笑。 “我没有……呸,我是说我没有开玩笑。”我抬起脸,不甘地看着他,倔强而坚持。 本以为他会像往常一样,露出善良宽容的笑容,但他没有,他明亮漆黑的双目像是探照灯,像是想里里外外摸透我的心思。 我断断续续地说:“我喜欢你,这是我很早就认定的了,我跟邵帆也说过。” “他劝我说这条路难,不希望我走。这些天我也看了很多资料,也了解到‘喜欢一个男人意味着什么’。” “我明白,在这个社会,喜欢一个同性是不被允许的,我居然没有自由选择爱人的权利。” “我没有违反人类的基本良知道德,也不触犯法律,那么我凭什么不能自由地喜欢一个人?我坦坦荡荡,并且对待这份感情的态度是百分百的认真,我不管什么同性恋还是什么别的,我就是喜欢你,今天挑明了,以后我也会继续对你好,放心如果你对我没感觉,直接拒绝我也罢,无所谓。”说到最后我有些激动,引起了路上一些同学们的侧目。 “如果你愿意接受我,那么我们就在一起……”我停顿了半秒,“有何不可?” 我说得铿锵有力,落地有声,仿佛是最后的宣言。 赵理安一直认真地听着,正经得不像话,听到我最后一句时,他的眼眸中微微泛起柑橘皮般的酸苦,他自言自语道:“是啊,有何不可……” 好吧,十有八九他是要拒绝我了。 “好了,就这样,朋友一场,难听的话也别说了。”我挠了下后脑勺,苦笑道。 刚想转身离开,赵理安却突然环抱住我的腰,如电影慢镜头般,彼此之间的呼吸越来越近,他慢慢靠过来,最后二人额头相抵。他静静地看着我,没有笑容,眼中荡漾着从冷到暖的偏执:“川哥,你知道我喜欢你很久了吗?” “我本来不想告诉你的,因为这条路很难走。中秋节那天晚上的事情我还以为是你的恶作剧,差点没把我气死,几个晚上都没睡好。” “是我不好……我不够勇敢。”他捏了下我的耳朵。 赵理安将下巴放在我肩膀上,收紧胳膊,道:“我们在一起吧。”他略带闷沉的声音传进我耳朵里,引起心跳的共鸣,我也用力抱住他,感受着赵理安每一寸肌理,他的身体有些微凉,但那其中流动的血液是热诚的。 这真是这个秋天里,发生的最好的事情。 23. 下课铃在教学楼间回荡不息,刚上完课,老师也不急着走,而是慢条斯理地擦着眼镜;周围的学生起身活动脖子,磨蹭地收拾书本,一个坐在角落的男生睡眼惺忪,他看了看表,继续呼呼大睡。如此慢悠悠的秋日午后。 但这样的秋天不属于我。 铃声一响,我将书包迅速挂在手臂上,趁着过道上没人,撒蹄子就跑,激动得像结束期末考的学生。一想到赵理安在车棚等我,我下楼梯时更是一步两台阶,恨不得直接溜下去,期待和喜悦像跳跃的油星,面颊被溅得发烫。一路上小风温柔拂面,我轻快地小跑到约定的地方,却遗憾地发现赵理安还没到,强烈的心跳稍稍缓了一点,我在角落花坛边坐下,出了些细汗,我用手扇着风,大脑稍微冷静了一点,盘起腿,闭上眼睛作打坐状,吸气——吐气——吸气——吐气。幸好这里没人,不然也臊得慌。 我又不禁笑出声来——热恋总易令人失去理智。 就在独自出神时,我听到赵理安的声音。 “川哥。” 睁眼就看到一根冰棍在我面前轻轻晃动,我伸手抓,赵理安一躲,后退几步,很惬意地拆开冰棍的包装,笑得耐人寻味:“我买了你最喜欢的‘小布丁’……川哥,你有什么特殊表示吗?” 我孩子气的笑容在嘴角融化,起身毫不客气地扯过他的衬衫领口,用嘴唇撞了上去。俩人的鼻尖狼狈地碰到一起,赵理安失笑移开嘴唇,揉了几下我的鼻梁,再重新深吻住我,他的几缕发丝蹭过我脸颊,有青橘的甘香。我右手偷偷摸摸地在他身后摸索着冰棍,哪知赵理安早识破我的心思,他换了只手拎,用腾出空的那只手悠悠然地握住我的,指尖不安分地在我手掌心划道道,手心沾上冰棍的凉气。在这样的角落,身后是小花坛,我们隐秘地亲昵着,酸甜的浪漫呼之欲出。 又打闹了会儿俩人才分开。我狠狠咬了口冰棍,刚刚激烈亲吻过的嘴唇碰到清凉的冰棍,让我有些害臊。 我们第一次约会并不是在这样的犄角旮旯,而去了校园里的情侣圣地——西湖中心的情人岛。我和赵理安并非是文艺青年,对我们而言在哪里待着都无所谓,只是刚开始恋爱,少年人难免对校园传说怀有几分好奇。 通往情人岛的小桥上没有护栏,窄而小,不易过,校内人便打趣道:“过邂逅桥得抱着走,没对象的别上桥,落水勿怪。” 我和赵理安一前一后在桥上走着,夜晚很静,桥边的路灯像是指向远方的告示牌,柔亮温和,都说“情侣过桥抱着走”,但我们连手都没牵,其中原因我们心照不宣,默契得有些悲哀。 岛中央生长着一棵粗壮的大榕树,长须落地,深扎进土里化作根,四处蔓延,晚上树影斑驳,月色暧昧。我们在石凳上坐下,四周都是正卿卿我我的情侣们,十分投入。全岛的同性配对只有我和赵理安,有些微妙。 第一次来这种地方,我不太自在,仿佛闯入了一个陌生的星球。 赵理安从背包里拿出我们的夜宵,二人沉默地吃了起来,在如此静美的夜晚,连咀嚼的速度都刻意放慢了下来。我们俩坐得不近,在外人看来,也就是普通的学生来散心而已。犹豫了下,我伸出右手想搂一下赵理安,却发现有人正看向这里,也许他们只是无意的,我却敏感得像一株被手指触碰的含羞草般,迅速把手收了回来。 赵理安注意到我的举动,笑得温柔明快,用手肘轻撞了下我的肩头。 “我们在这会不会有些奇怪?”我低声问他。 耳边传来他低沉的笑意:“川哥,那我们也要和他们一样做那些事情吗?” “……”不正经的家伙。 “你不觉得怪怪的吗?为什么我们只能像呆头鹅一样坐在这里,还不敢靠太近。” 我叹了口气:“也不能怪别人,来这种大众情侣约会的地方,本来就是自找虐的。” 来之前好奇心大过一切,根本没有把这点小压力放在心上。而现在连全身心放松都做不到,更别说什么谈情说爱。 赵理安慢慢挪了过来。 借着夜色,他偷偷握住我的手,很自然将脑袋凑过来,如孩童交换秘密般,赵理安在我耳边说:“大晚上的,谁都看不清谁,牵个手没事……听了那么多故事,一直很好奇情人岛是什么样,却从来没有人可以和我一起来,今天能和川哥你一起坐坐,已经很开心了。” 我沉吟片刻:“其实刚刚过那座桥的时候……我也希望我们能像普通情侣一样,我能抱着你过去。” “但我们都明白,这是不可能的,对吧?” 他快速环绕四周,道:“作为一对,我们的确做不到和普通人一样,能如此随心所欲。” “太不公平……” 这是何等残酷的体制。 赵理安恳切地摇头:“‘在一起’就是我们能得到的最大公平了。”我在他眼中看不见犹豫与怀疑,只有满满的坚持。 握住他的手,我浮躁不安的内心安定下来。 从高处垂下的榕树须随风轻摆,散发着安静醇和的淡淡腥味,像冰凉雨线,我们如同被笼罩在微风细雨中。湖水环绕着小岛,柔情而苦涩。我突然想起告白那天,被赵理安用力抱住的那一刻,我并没有想那么多,只觉得圆满。 我伸了个大懒腰,释然道:“你说得对。” “现在已经拥有很多了!”此时反倒放松了下来,心里一高兴,我伸手挠他痒痒,玩闹了好些时候,我看着他脸上发自内心的灿烂笑容,觉得很满足。 世上本无完美之事,我们能安静地坐在这里欣赏夜景,已经是一种幸福了。 来到M国已经半年,公司初期事情很多,日日夜夜辛苦操劳,我没有任何多余时间去考虑儿女情长,面对陌生的挑战,我也成长了许多。七月份我的任务告一段落,上头批了我一个小假期,我便开着新买的敞棚小跑,花了几天时间,沿海从S城开到了L城,数百里的海岸风光令人屏息,仿佛身处天堂。 我尤其热爱崖边蜿蜒的道路,入弯时眼中只看得到粗砺的石壁,而待峰回路转,碧海蓝天美得骄傲狂妄,自由得像一阵咸咸海水——如同我现在的生活,挫败后恍若新生。 十年前,我和赵理安也经常一起兜风。 在那初次约会后,我和赵理安没再去过情人岛,我们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也许与大众不同,但也乐得自在。我们有时会找个无人的小球场,在那大汗淋漓地练一场球,也算是难得的二人时光。 偶尔兜风时,我们最常去的是“大瑶山路”,那是一条新铺的大下坡路,右侧是初建成的教学楼群,还未内部装修投入使用,人烟稀少,左侧则是我们与邻校的交界,围栏外种植着大片绿植花卉。 我坐在赵理安的单车后座上,右手自然地勾住他的腰,这条路来往车辆很少,不用蹬踏板就可顺滑地溜下去。 我曾好奇地问他:“理安,你是怎么喜欢上我的?” 直男变弯哪有那么容易。 他嬉笑道:“就是觉得你挺傻的。” “……”真是难以令人高兴的答案。 “我初中时就察觉到自己的性向异于他人,纠结了很久,最后还是接受了自己。” “即便如此,这么多年来我也没遇到真心喜欢的人。” “后来我遇到了你,川哥。” 我侧头靠着赵理安的后背。在这种时刻,言语不是必需的,我伏在他的肩头,好似另一种拥抱。 那时没有拉风的跑车,更无法在沿海边享受那海浪的恩惠,却是我最快乐的日子。 赵理安在我心里,远胜于所有浩瀚深情的海洋。 24. 小长假结束,我再次投入到日以继夜的工作中,除了事业上的挑战,生活没有太多惊喜。我也不再约炮,现在空闲时,我更宁愿出去运动,大汗淋漓回到家,把上衣一脱,穿条大裤衩在空调底下盘腿坐着打游戏。 如果赵理安在的话,肯定又得叨叨我半天,像个老妈子一样:“倪川,你还是小学生吗?快麻利点去洗澡换衣服。”我会控诉道:“我好热好热好热我要死了。”然后老老实实去洗澡。他忿忿把空调从十六度调到二十七度,走之前却不忘把切好的水果放下。 幸好他不在。 没人会管我。 这一年开春时,我接到一个越洋电话,对方激动难耐的语气让我也兴奋起来,邵帆告诉我,他要与十年长跑的女友结婚了。 我大学时期最好的朋友居然要结婚了,日子过得真快。 “伴郎的位子我留给你了,你可别不来啊。” “……”我眼睛发亮,频频点头,夹着电话打开电脑,发邮件与公司协调请假安排。 “喂,你在听吗?” 我这才反应过来:“我刚才一直在点头来着,忘了你看不到。” 他毫不掩饰地大笑,叹了口气,又感慨道:“川子,你还是老样子。” “得了吧你。”我把日程计划调出来,“婚礼是在T城办对吧?具体情况是怎样?我得记一下……” “在G市,我们先在母校办,再回老家办一场。” 我愣住了。 我坐在转椅上,双脚往书桌沿上一蹬,蹬出去好远。 回G市,我碰到赵理安的几率很大。 “对了……”他沉思了会儿,“有件事挺可惜,我请了理安当伴郎,但他说自己在外地,有事推不开。” “嗯。”我平淡道。 大学毕业后大伙分道扬镳,邵帆回到了遥远的北方老家,我们之间断了联系,他只知道我和赵理安后来分开了,并不了解详情——我不愿对别人露出我的伤疤,就没跟他详说来龙去脉。 气氛突然有些诡异,我便打起精神,说了几句俏皮话转移话题,我们又聊了许久,直至耳朵发烫。 半夜我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睡不着觉,一直在想“结婚”这件事情,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去世,再后来,母亲走了,赵理安也离开,我生命中重要的人都慢慢离我远去,现在只剩我一人。我不禁琢磨着一家三口的生活会是怎样的,有些好奇,有点羡慕。 我格外替邵帆高兴,他们能彼此坚持到现在,再共同步入婚姻的殿堂,这该有多么幸福和幸运。 而我明白,我一辈子也不可能拥有这种幸运。 大喜的日子很快就到了。 一大早,我和邵帆西装革履,风度翩翩地骑着自行车穿梭于校园中,引来无数晨练学生们的侧目,学生们笑容如同初春的朝阳,令我心情也跟着愉快起来。 因为工作实在太忙,我在婚礼前一日深夜才匆匆回国,下飞机后我便直接到了邵帆住的地方。现在正在与其他几个伴郎会合的路上。 至于为什么我们是骑单车去的,这得从婚礼的特殊安排说起。 邵帆夫妇的婚礼别出心裁,由他们自己一手策划,婚礼全程在我们共同的母校进行,这是他们相知相爱的地方,很有纪念意义。经过与校方的沟通,婚礼得到了大力支持。 第一个环节是“寻”。新娘和亲友们会藏在校园的某地,新郎和伴郎们要骑着单车穿越校园寻找新娘。而这个神秘地点,则与他们夫妇之间的回忆有关。 第二个环节为“定”。在新郎找到新娘后,会载着新娘骑车到学校里的“百步梯”,二人在亲友见证下走上那一百步阶梯,宣誓,礼成。 第三个就是众人期待的吃喝环节了,并不是传统的酒楼宴客,而是众人一起在食堂撮一顿。 今天邵帆很紧张,额头上出了些细汗,我便腾出手来帮他擦擦:“当年给我一辆自行车,我能一口气逛遍整区,现在就没那个体力了。” “改天我们再比比,我耐力肯定赛过你。” “臭小子……”我轻飘飘地笑骂。 我又随口道:“话说回来,今天伴郎都有谁,我认识不?”昨日舟车劳顿,除了婚礼流程,我还没来得及问其他情况。 “还有两个,到时候看到就知道了。”邵帆轻描淡写道。 离会合地点还有一段距离时,我眯着眼睛,远远看见那里站着三个身穿正装的青年,而其中一人身量修长,潇洒挺拔,有些眼熟,奈何我看不太清。 再往前骑,我终于看清楚了,却恨不得立刻掉转龙头离开。 那他妈不正是赵理安吗? 赵理安站在单车旁,右手扶着车把手,黑西装袖口中露出一截白皙手腕,他面容带笑,正与旁人聊着天,赵理安的头发比去年剪短了些,新发型很适合他。 他的眼睛依然是那么亮,初晨的微光碎洒在他侧脸,那种美好,我并不陌生。 赵理安转过头来,朝我们挥手。 一瞬间我以为回到了十年前,他推着单车在教学楼下等我下课。 他大步走过来,手掌心因为心脏微微震痛的关系,也有点疼。 又一年没见了。 我正犹豫着该说些什么,赵理安却看都没看我一眼,从我身边径直走过,给了邵帆一个拥抱。 “邵帆,恭喜你大婚。” “理安!你怎么来了,不是说有事推托不开吗?也不提前给我个电话。” “你的婚礼我当然不会缺席。”赵理安笑呵呵道,“我也是刚下飞机,没能及时联系你,你可别赶我走啊。” “你能来我太开心了!” 赵理安来了,对邵帆而言是件大好事,毕竟他们当年也是很要好的朋友。 我默默推着单车到停车位处,试图去忽略身后那充满喜悦的对话。 “理安,你也好久没见到川子了吧,怎么也不打声招呼。” 我转过身,扯出一个别扭的微笑:“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他礼貌疏离地问候了句,然后飞快移开目光。 邵帆见状,勾住我的脖子把我拉到一边,低声道:“川子,我也不知道他今天回来,让你尴尬了……” 我并不是觉得尴尬,只是心情有些微妙,我把赵理安抛进记忆的海洋中,他身上绑了个炸弹,在不停往下沉,也许到很久以后,赵理安就沉到我感知不到的深海处了,那么我就可以忘了他。 但现在他又重新浮现在海面上。 搭住邵帆的肩,我道:“没事,大家都是成年人了,不尴尬。” 迎亲开始了,新郎骑着单车在最前头,我们四个伴郎紧随其后,大家都在七嘴八舌地乱侃。其他两个伴郎是邵帆工作后的好友,对本校不熟,只觉得这样的婚礼很新鲜。 而我来到阔别多年的母校,重新踩着踏板,骑在这布满记忆的道路上时,则有种柔软的感慨。 这毕竟是我曾经满载希望与热诚的地方。 生活真是无法预知,同是早晨七点,前一天我还在遥远的国度,金发碧眼的女秘书给我端了杯咖啡,而今天我却与赵理安一起,伴着春风,在老校园里骑单车。 我们骑过了东区校医院,学六食堂,五山街,附小边的报刊亭,图书馆,中山像,小电影院,校园价,体育场,百步梯,巴士站,西湖边,邂逅桥,水电厂,咖啡厅,情人岛……阿里山路,大明山路,独秀峰路,大瑶山路,金钟山路,龙虎山路……多年来校园总有新变化,但那份情怀总是不变的。 邵帆一开始还与我们插科打诨,渐渐他也安静下来,专注于身旁的景色,跟我们讲他当年恋爱的事,有浪漫的,有搞笑的,有无奈的。这里处处都是他们的回忆。他们在这里相识相爱,又从热恋到平淡,即使有过许多矛盾,他们却依然走到了一起。 这些路像是一本厚厚的无字日记。 ——我完全能明白那种感受,因为这个学校,也是我和赵理安的回忆。 我们常常在五山街上买打折的日用品,货比三家。五山街上美食很多,一趟下来,俩人手上全是串。我们提着一堆东西从五山街走回住处,满头大汗,却一点也不觉得累。 赵理安胆子很大,却怕打针,有一次他明明需要一次性打两针的,却偏偏打了一针就不肯打了,僵着脸就跑,第二天还是我把他“押送”到医院的。 学六食堂的鸡腿饭最好吃,我曾跟他开玩笑说:“如果你做错事情惹我生气,要拿学六二十个鸡腿来看我,那么我就放你一马。”结果有一次他还真做了,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居然买到了四十个鸡腿来敲我宿舍门。 校游泳池边是个小电影院,设施很差,但好在门票五块钱一张,偶尔我们也奢侈一把,游完泳后去看场电影。 经过这些地方,往事像电影般一帧帧清楚地映画在脑海中,又被提到心尖上。 而十年后,我和赵理安都不再是当年无忧无虑的少年,我们现在穿着笔挺的西服,脚上是锃亮的皮鞋,T裇与球鞋被收到了柜子深处。 一路上赵理安骑在我后面,我连他的背影都看不到。 后脑勺有些热辣辣的,我总觉得赵理安在直勾勾地盯着我。 好吧,我大概又他妈是自作多情了。 我有些好奇,不知道赵理安看到这些景色,又是什么感受? 也许他根本不在乎。 物是人非。 新娘并没有藏在情人岛这样标志性的地方,我们最后是在校园的电脑店里找到她的。 一推门,邵帆看见新娘坐在柜台后边,他一下子没克制住,哭了。 新娘也眼睛红红地跑出来,二人相拥。 新娘说,她第一次见到邵帆就是在这,她是来修电脑的,邵帆耐心地帮她把电脑修好了。最后送他出门时,邵帆对她笑了下,当时她就心动了。 故事很狗血对吧,但现在听起来,却很是令人艳羡。 在亲友们的欢呼中,邵帆把新娘抱到了单车后座上,他们彼此对视一笑,非常甜蜜。 接下来就要出发去“百步梯”完成见证仪式了。 众人准备出发,赵理安却突然道:“不好意思,轮胎好像漏气了。” “不过也没事,我可以跟倪川一起。” 25. 他环绕四周:“抱歉……只有倪川的车安了后座。”赵理安挠挠后脑勺,笑得温润纯良,令人无法反驳。 ——该死的,为什么偏偏只有这辆单车安了后座。 邵帆朝这边望了望,似乎想说什么。 我抢先一步:“坐吧!”便跨上了车。 我没有拒绝,我可不想因为自己这颗破碎少男心,给大家再添麻烦,载个人而已,没什么好叽叽歪歪的。 赵理安在我单车后座上坐下,车身因为重量的增加,往下微微一沉。他右手轻轻一勾,毫不避嫌地搂住我的腰。那熟悉的体温让我想起很多难眠的夜晚,又让我回想到很久以前,我们同居的小地方没有空调,我半夜热得睡不着觉,小风扇形同虚设,赵理安在睡梦中,却本能地揽住我,他像一块天然大冰块,解暑降温,沁人心脾,我也慢慢陷入深眠。 赵理安如此搂住我,我一点反应都没有是不可能的,更何况他腿太长,单车晃荡时他总是不小心碰到我的小腿——那正是我分外敏感的地方,面对他,我更像是含羞草一般敏感。我的脸一定是红了,手臂也酥麻,将自行车骑得摇摇晃晃,一下子落在了队伍后面,他也不催不恼,只是沉默地搂着我的腰。 我引以为傲的理智正悬在崖边的小树枝上,那阵名为“赵理安”的大风一吹,摇摇欲坠。 我们很快就到了“百步梯”。 一百步台阶古朴而雅致,褪色书本一般的风韵,两旁坡壁上长满了绿植,在阶梯高处尤为枝繁叶茂,在半空中相互交织,形成一道天然的绿叶拱门,自左到右,阴影下的深绿渐变成阳光下的艳绿,带着淡淡金光。长长的阶梯的尽头是清白的天。 众人拍手合着拍子,清唱婚礼进行曲,新郎新娘十指紧扣,缓缓走上台阶,每一步都是那样真诚而坚定。 身为伴郎,我和赵理安肩并肩,一齐登上了台阶。我突然有种错觉,我们正在众人祝福的目光中,春光的沐浴下,走向我们的未来。 第一阶,我们走过所有美好。 第二阶,我们走过所有错误。 第三阶,我们走过所有酸辛。 一阶阶……我们携手走过漫长的岁月,内心坦然而坚定,终于踏上新的明天。 然后,我们又会相互扶持,一直下去。 ——这是我一直以来期许的事。 我用余光打量赵理安,赵理安的右手微微握着,像是在牵着空气,斑驳的树影在他脸上跳跃,他的眼神是如此认真诚恳,我目光闪烁,有些微心酸。 新郎新娘宣誓时,我把戒指盒传给赵理安,赵理安再传给伴娘,经我们的传递,邵帆才把戒指套在新娘手上。 我微笑着将那个小盒子递过去,赵理安伸手接过,我甚至不敢看他的眼睛,也许是因为他也紧张,我感觉赵理安的手指也在微微颤抖。 我始终明白,这不是我们的婚礼,这种幸福是我难以奢望的。 新郎新娘登上最后一阶阶梯,他们宣誓,拥抱,亲吻——礼成。 巨大的喜悦和遗憾在我心中萦绕,我大力鼓掌,直至手掌通红。 当年的变故来临时,我们完全没有做好准备。 从大二到大四,年少的我们享受着象牙塔里的一切。在那时相对单纯的环境中,即使作为同性恋人,只要隐藏得好,我们不会受到太大压力,以至于我天真地认为,日子就能一直这样下去,我乐于当下,居然愚蠢无知地忽略了未来。 关于向家人“摊牌”这件事,我曾在梦里无数次演练,最终一身冷汗地被惊醒。我常对赵理安夸夸其谈家中院子里的锦屏藤,它很美,但交往两年来,赵理安却从未亲眼见过。他从没来过我家,我们一直十分小心,不愿露出一点马脚。 我有时半开玩笑地对他说:“什么时候来上门提亲啊?”赵理安只是笑着说:“阿姨会欢迎我吗?” 我猜她不会。 ——这场变故要追溯到大四的某一天。 我和赵理安踢完球赛,他顺道去我家附近的菜市场买菜,赵理安在挑肉时顺口道:“这块肉好,川哥你带走吧。”然后熟练地用塑料袋包住肉,头也不抬,就往我菜篮子里一放,“走吧。”然后继续朝前走。 刚刚运动完,赵理安的脸有些脏兮兮的,衣服上也有汗渍,他左手拎着青菜,右手提着鸡蛋,东张西望地打量两旁的菜摊,小葱绿油油的尖从袋子口探出,很平凡,却令我心动。 我脱口而出:“一会儿去我家坐坐?” “好……”他飞快转过脑袋,眼睛很亮,但有些惊诧的茫然。 离开菜市场,赵理安给单车开锁,他有些笨手笨脚的,弄了好些时间才成功。他背对着我,轻声呼了一口气,微不可闻。 菜市场离家很近,路上还遇到了邻居,热情的大妈停下来与我们寒暄,我却全程握紧着拳头,手心里全是汗。 推开大门,一大片锦屏藤映入眼帘,心形的藤叶爬满了整个棚架,纤细的红褐根须垂下,在临近地面的地方截然而止,似是专门给人留下落脚之地,冲屋里喊了声:“妈!我回来了,带了朋友!” 没有回应,她不在家。 “我妈不在。” 我突然有些窃喜,但很快的,窃喜被强烈的愧疚感所代替。分明是我主动提出带赵理安回来的,而我居然有一丝怯弱。 “赵理安。”我为难地看着他,终于说出藏了很久的那句话,“我有些担心。” 他似乎明白我心里在想什么,了然一笑道:“嗯?我知道。” 我坐在院子里的长凳上:“我还没跟你怎么说过小时候的事情吧。”之前也只在医院里提过一两句。 “夏天时,我们一家总在这乘凉,G市总是闷热加湿热了,连夜晚出来散个步都能闷一身汗。” “其实我对以前的记忆也很模糊了,我爸还没走的时候,奶奶也和我们住在一起,那时他和奶奶经常拌嘴,三天一小吵,一周一大吵。” “好不容易不吵架的时候,晚上一家子人就坐在院子里,吃西瓜,听收音机。” 我撩起眼前这些冰凉细长的气根,像撩起一场梦:“后来我爸生病,家里就再没有过那样的景象,我妈和奶奶成天在医院陪着,家里空荡荡的,我似乎都开始怀念他们的吵架声。” 赵理安沉思着。 “后来我爸还是走了,过了不久,奶奶也去了。” “那年我九岁,家里少了两个人。” “我妈独自一人把我带大,从来没有跟我提过她的难处。” 说到此处,我突然有些疲惫:“我就是怕万一……万一她接受不了,我不想让她再承受那么多。” “这两年来我很快乐,但现在想想看,我似乎有些太过自私了。” 赵理安抱住我,轻拍着后背,那一拍拍闷响像是沉重的鼓声。 这一刻我真正清楚地了解到,我们都还太年轻了,所有的一切貌似都只是虚张声势,我们信誓旦旦地承诺着未来,却无力担负起那些责任。 “倪川,门怎么不锁啊?”清亮的嗓音伴随着开门的“嘎吱”声,我们飞快分开,我感觉心脏忽然跳到了嗓子眼里,噎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妈突然回来了! 她正站在大门口,她眼神中有微妙的情绪一闪而逝,转而惊疑地看着我和赵理安。 糟糕,她看到了? 在心中紧张地酝酿接下来要说的话,我下意识地看向赵理安,那刹那我突然有了摊牌的觉悟和决心。 ——但事情的发展出乎意料。 她如寻常一样,热情地过来揽着赵理安的胳膊,亲切而有分寸,甚至留他下来吃饭,在饭桌上还敲了下我脑袋:“怎么不早点请朋友来作客,是对你妈我的手艺没信心吗?” ——原来她刚好没看到那一幕,便相安无事。 赵理安看我挨敲,笑得肩膀微颤:“阿姨,我以后能常来蹭饭吗?” 这顿饭吃得很开心,我妈很喜欢赵理安。饭桌上排骨汤飘着温暖的香气,浓郁的肉香混合着甜枣玉米的甜,我们聊了很久,欢声笑语回荡在小小的饭厅,吃完饭菜后母亲又去炖了冰糖雪梨。 望着母亲在厨房忙碌的背影,我俯身对赵理安悄声道:“我妈很喜欢你。” “是吗?”他有种孩子气的欣喜,“阿姨人特别好。” 我拼命点头。 吃冰糖雪梨时,只有赵理安和母亲相谈甚欢,我只顾埋头大吃。 我的内心无比满足,这两个我最爱的人坐在我面前,他们脸上洋溢着笑容,就是我最幸福的事。 大四毕业季,我顺利完成几份实习,答辩准备妥当,也找到了工作。我信心满满,工作后我便可以经济独立,减轻我妈的压力。 她与赵理安相处得也好,现在她经常笑眯眯地跟我叨叨赵理安,俩人关系好到我都要吃醋。唯一有些不寻常的,就是她偶尔会问我:“你有什么事要跟妈妈说的吗?你可以完全信任我的。” 我总是微笑着摇头。 我爱她,信任她,也最不忍让她受伤。 就让平淡的日子再长一点吧。 而生命中的意外,总像暴雨突袭般,令人措手不及。 ——毕业典礼还未结束,我接到那个电话,便和赵理安匆匆赶去医院。 “手术中”的指示灯正明晃晃亮着,我直立立地站在手术室外,大脑一片空白。 26. 医院的走道上很空旷,消毒水的味道对我而言像是迷药,我晕晕沉沉的,无言地坐在手术室外,像是等待行刑的囚犯。我用力地抠着椅子边缘,这椅子很旧了,上面有很多类似的抠痕,蓝漆之下是黯然的颜色,不知有多少人曾坐在这,等待着生命的诞生,祈祷着生命的继续。 我像是深入了冰冷的深海,听不见自己的呼吸声,只能勉强感受到心脏在勉强地跳动。一动不动地弯腰坐在这,我闭着眼,像被裹在一个无形的茧里。 我第一次知道,自己居然能长久保持一个动作。重得像铁,又轻得仿佛能被空调的冷风吹倒。 医生告诉我,情况并不乐观,要做好心理准备。 这场交通事故应该已在新闻上滚动播放了——五车连环相撞,两辆轿车的车主已当场死亡。那五辆车中就有我妈乘坐的出租车,她当时正在赶来我毕业典礼的路上。 偶尔有人踏过冰冷的瓷砖,发出单调寂然的声音,那人轻轻在我身边坐下。 “川哥。” 我努力吸着鼻子,却没有气进来,疼得我直喘气,我眼中早已蓄满了眼泪,却一滴也没有流下。听到这句话,我僵硬地将脑袋抵到他肩上,心中那根巨木终于倒塌,大地回荡着沉重的巨响。 所有的恐惧和绝望都压在喉头,我哭得咬牙切齿,嘶哑的喘息啜泣着。 “我……刚刚……还……和……她通……过……电话……” 涕泪间混合着含糊的话语,我上气不接下气,简单的一句话说了有一分钟。句与句间并不连贯,没有断句,我只是重复地呢喃着。 “我好担心……她有事……” 他什么都没说,此时此刻,安慰是最无力的话语。赵理安一直维持着这个姿势任我靠着,用右手反复按摩着我的脑袋和耳朵。 时间仿佛就如此永恒静止了。 我最爱的两个人,一个还在我身边,另一个却与我隔着一扇门,我拼命祈祷着奇迹发生,却不知是否能如愿。 母亲被送入病房时,我本以为情况已有好转了。 但医生却道:“还不好说,要观察这两天的情况。” 母亲在十二个小时后才醒过来,医生过来检查,她也很是配合。 她的眼睛有些混浊,但看着我和赵理安的目光依然是如此温柔:“谢过医生没?” “谢过了……谢过了……”我沙哑道。 我握着她冰凉的手,万千话语在喉头堵着,不知先说哪句好,本能地哼了声:“妈。” 她安抚地摇了摇我的手:“妈没事。”母亲朝赵理安微笑了下,算是打了招呼。 我双手握着她,想着她能暖和点:“你冷吗?”赵理安坐在我旁边,默默地把我突然涌出的眼泪鼻涕擦去。 她也没摇头,而是温温地说:“小赵陪你多久啦?” 我还没说话,我妈又道:“其实你们的事情我早就知道了,我是过来人了,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我惊慌未定:“怎么……” “暗示过你好几回了,为什么不跟我直说?”她又笑了笑。 “要不然我怎么对小赵那么好……也是希望他能对你好一点。” “小赵是个好孩子,我儿子眼光不错。” 我磕巴了好一会儿,还是说不出完整的一句话。 “你可以信任妈妈的。” “我是你妈……我是你妈!你想想啊,真是的,你……你什么我都是可以接受的,倪川。”她说道着,又无奈又生气。 我看见赵理安也流泪了,他的眼睛晶亮,有眼泪在他颊上像小溪样蜿蜒:“阿姨,我们是在一起了,我们很好,一直很好,你别担心。” “我在等某天你们愿意自己告诉我,我不想逼你们。”她苦笑道。 “川子,你总是犹豫不定,优柔寡断。” “做事不能那样,你如果确定了一件事,就得坚定些,用力去维护它。” 我心中无比懊悔。 赵理安和我一直在等待坦白的最好时机,却拖到了现在。 因为我的幼稚和不信任,让母亲等了那么久。 她绽开一个安心的微笑,抿抿嘴:“川子,你还哭啥,真丢人……别让妈操心了。” 我的眼泪已经流干了,泪水已经没了味道,面颊是撕裂的疼。 她拽了下我的学士袍,说:“恭喜你毕业了,大孩子了。” 我破涕为笑,呛得我咳了好几下:“是啊,妈,我懂事了,我长大了。” “是啊……” 应完这句话,母亲又沉沉睡去。 那晚我们一直守着,等待着她能好转。 ——但凌晨的时候她还是走了。 我已经木然了,坐在床边发着抖,哭也哭不出。 赵理安轻揉我的脑袋,一遍又一遍:“我有一个邻居,是历史老师,他跟大家讲起历史文学时,嗓门如雷,滔滔不绝。” “很精神的一个老爷子,后来生了重病。” “最后一次见他时,我给他去送东西。那天天气很好,看着他笨拙地提着东西,慢慢消失在我的视线里,那时我便意识到,他最终离开的时候,我也只能默默看着他,什么都做不了。” “离别很无奈,但我们依然可以惦念着他,继续走下去。” 我突然想起一句话:“你别老把这个想法寄托到别人身上,你自己心里就开着花呢,一朵一朵的,多漂亮啊!我走了,能帮你割掉心里边儿最后一把草……你该长大啦,该长大啦……” 这句台词来自她最喜欢的电视剧。 她总是反复看那个片段,以前我一直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现在我终于懂了。 按照母亲以前写好的遗嘱,我把小姨一家接了过来。在当年母亲最穷困无助的时候,正是他们一家人施以援手——即使他们自身也生活困难。 他们家人多,房子不够住,赵理安便让我搬到他那里。 ——说实在的,到哪都是挤。 但挤得很快乐。 在狭小的床上搂抱着入睡,在小卫生间里一起洗漱,在折叠桌上凑在一起吃饭。嬉笑亲密得很幸福。 刚入社会总要辛苦些,我总要熬夜画图纸。开始画的时候,天还是黑的,窗外的风声像狼嚎一样凄厉,在这样的长夜,我却心无旁骛,因为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想要在社会上站住脚跟,首要条件就是好好努力。 干完活后我爬回床上补眠。 某日天空渐渐泛白时,我听到几声纷乱的鸟鸣,声响脆生生的,由高变低。我起得比往日要早,看看钟,这才凌晨四点,迷迷糊糊间发觉赵理安不在旁边。 仿佛受到某种感应,我赤着脚走到门前,开了条门缝,看见了赵理安的身影。 我们住一楼,小破楼前有块巴掌大的空地,赵理安正在轻声背东西——我猜是为考专业证做准备,整个天空都是清冷的雪白,微风掠过他的锁骨。 我笑了,全身的疲倦一扫而光。 我们都在为未来努力着,真好。 一年后赵理安也毕业了。 赵理安站在孙中山像前,我帮他拍照。学士袍在别人身上显得臃肿,但他穿却依然玉树临风,赵理安现在越来越沉稳,但还是不经意地流露出少年人的活泼。 不出意料,他的父母没有来参加毕业典礼。我便身兼数职,又当男友又当妈,还得给他的同学们发零食吃。 毕业典礼过后,我和赵理安也不急着离开,坐在一旁吃雪糕。穿着学士服的毕业生们都聚集在这个小广场上,活像一群肥企鹅。 很多情侣们在咬耳朵,不少小姑娘眼眶红红道:“我们以后结婚,一定要去走百步梯哦。”说罢就要和男友“拉钩”。 赵理安用胳膊肘撞了下我,不正经道:“以后我们结婚,我抱你上去?” 我随口说:“我力气比你大好吧。” 正插科打诨着,只见一个面容姣好的女人正向我们匆匆走来,她的长相与赵理安有几分相似。 赵理安脸色变得不太自然。 “妈?” 那女人激动地抱住他,啜泣道:“理安,太好了,你爸终于同意你回去了!” “我们母子终于熬出头了!” 27. 那女人紧紧地搂住赵理安,像在攀附着一棵摇钱树,赵理安皱了皱眉,没有推开她,女人便变本加厉地念叨着,如野兽在梦呓。 赵理安摘下自己的学士帽,扣在那女人头上,沉默了许久,故作轻松道:“妈,养了这么多年,终于可以把儿子卖出去了,你很开心吧?” “……” 那女人也许过于激动,竟也不顾有别人在旁边,诱劝道:“理安……我们求了那么多年,你爸终于松口了,咱们再加把劲,好好跟二哥他们搞好关系,以后就有好日子过了。” “我从来没有求过他们,妈,你为什么十多年来一直苦苦纠缠,有意思吗?”赵理安嘲讽道,“怎么搞好关系?像狗一样低三下四地去讨好他们?” “我养了你这么多年!为你妈做一点事情怎么了?”女人反推开赵理安。 拥挤的广场上人很多,争吵声引来人群的侧目,女人却依然口不择言:“不然我生你养你是为了什么?” “妈?”他像是在唤一个称谓,又似在质疑什么。 我仿佛听到某种细微的声音,细针刺破麻袋,里面的细沙争先恐后地流了出来。 二人正站在广场的人群中,我却看到漫天黄沙向赵理安卷来,他沉默地站着,等待那如毒虫的风暴将他细细啃食吞没,赵理安独自站在战场上,赤手空拳,竟无一个眼神给他力量。 我有些粗暴地将他们拉开:“对不起,女士,我是他的‘监护人’。”铿锵有力地打断了她。 这时他突然回过神来,错愕地望着我,像个从睡梦中被惊醒的婴儿。 “有什么事请跟我谈。”我冷淡道。 女人怒目圆瞪,难以置信道:“监……监护人,开什么玩笑?” “校长讲话要开始了,失陪。” 还未等那女人说些什么,我拉着赵理安奋力挤出了人群。 “校长讲话”自然是子虚乌有,匆忙离开广场后,我们回到了那栋泛黄的老楼。 进了家门,赵理安烦躁不堪地把学士服脱了,解开衬衫,撩起一件被汗水湿透的背心。走一步,脱一件,到浴室时他全身上下只剩条内裤。 入眼是他光裸白皙的背脊,赵理安懒散地揉了下脖子,像是只犯困的猫咪,他往后微微仰头,有气无力地喃喃:“川哥……我想抽烟。”里面掺着点撒娇。 我将他扔在地上的衣服捡起来,轻松道:“想抽就抽吧。” 赵理安愣了下,似乎没想到我那么轻易地同意了。 他走过来,将脑袋搁在我肩膀上。赵理安脸上有一点湿凉的汗意,他依恋地蹭着我,睫毛轻轻扇了下,心灰意冷地闭上了眼睛。他在我肩膀上印一个没有温度的吻:“抽烟只是心理依赖而已,没事,我不抽了。” “偶尔一次没关系。”拍了下赵理安的屁股,“先去洗澡吧,洗完澡出来吃饭。” 被亲生母亲当做家畜般任意“贩卖”,他现在的情绪可能已跌入谷底。 “理安,今晚咱俩奢侈一回,我做五菜一汤,红烧肉全归你。” “收完了!”收拾完碗筷,我解下围裙,长舒了一口气。 赵理安正在擦桌子,我说:“理安,你如果现在想抽烟,就去通风好一点的地方抽吧。” “要不你去买包好一点的烟?”说着我便往兜里掏钱。 赵理安走到窗边,从盆栽里揪出一片薄荷叶,他将叶片卷起叼于嘴中,朝我扬唇一笑。 “有这个就够了。”青色的叶卷衬着赵理安格外好看,颊边梨涡如花苞一样点缀着。 看着他熟练的架势,我有些不是滋味:“你几岁开始抽的?” “不记得了,小时候不懂事,以为这样做我妈就会来管管我,可惜她没有。”他思索了会儿。 “对了,”赵理安摸了下自己的下巴,突发奇想道,“我妈跟我长得很像吧?她这里也有个小沟。” “你们笑起来也挺像的。” 但本质上却不同,一个虚伪浮夸,一个真诚自然。 赵理安道:“我虽然很讨厌她,但本能地还是会产生某种幻想,但今天她说出那句话的时候,我是真的失望了。” “其实……我爸打算找我回去这件事,前一阵子我就听到风声了,他的几个接班人不知惹上什么事,被很干脆地解决掉。” “我爸这几年身体也不行了,所以才急着把我找回去。所以说,我比我妈要早知道,我本以为她至少会为我着想一点,没想到……” 赵理安将叶片放在唇间玩闹,试图吹奏出声音,却只是徒劳无功:“她连我的意见也不问,只为她的‘钱途’考虑。” “但我是绝对不会回去的,做人要靠真本事。” 我有些担心:“她会不会找上门来给你麻烦?” “她没那个脑子,但我爸肯定会使些手段。” “如果……” “什么?” 赵理安看着我,眼睛里闪烁着什么,像是阳光下的星星。 赵理安将叶卷夹于指尖:“川哥,我们现在就谈开吧。” 我扶额苦笑道:“预先演练琼瑶剧本吗?” “我们都不小了。”他拉着我的手,像幼儿园老师在给我讲道理。 我应道:“我知道。” 距我母亲离世也有一年了,前几日我和赵理安去看了她。那句“倪川,你该长大了。”还言犹在耳。我们并未成熟,却也不再像过去那般幼稚,现在正是一个尴尬的境地,好似白与黑的过渡是浑浊的灰。 “如果我们遇到什么糟糕到无法解决的事,你要理性点。” “怎么个理性法?” “该放手时就放手。”他淡然得像在讨论一件琐碎小事。 “操……”我小声爆了句粗,“你他妈当游戏有重启键吗?” “川哥,即使事情走到那个地步,我也是不会放开你的。”他的手掌覆上我的右手。 “所以到时候,你一定要推开我。” 窗户开着,非常轻柔的白纱窗帘,飘荡着像是岁月流转,洁白干净的年代。而我似是不想再多考虑什么了,眼前的风景令我无法移开视线。 “你很自私。”我说,“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大家好才是真的好。” “大不了老子拼了。” 天空中那么多星星,如城市里的车水马龙,闪烁着对我而言如出一辙的光芒。 而我只想抓住我的月亮。 赵理安的眼神像在说“好”。 向前走,也许是一扇坚硬的玻璃门,我会磕碰到鼻血直流,头晕目眩,倒地不起。也许运气好,前方什么都没有,于是柴米油盐,平淡一生。 我们是两个赌徒,把仅剩的筹码干脆地抛了出去,赌一个全然未知的未来。 而我愿意赌。毕竟,他也把自己赌给我了。 在被院长叫去谈话前,我去上了个厕所,在隔间里逗留了好久,不知道的人肯定以为我在便秘。S院的卫生间设计得很漂亮,而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在此处释放灵魂。 院长的话很委婉,我也有足够的心理准备,无非就是土豆搬家——滚。 其实还是有些遗憾,这毕竟是我的第一份工作,我在其中也投入了相当的热诚。看着耗费了很多心血的图纸全都交人接手,我感到释然又无奈。 所幸离开时,我还在食堂蹭了顿员工特价套餐。 搬着东西回到小楼,我碰到了刚回到家的赵理安。 “赵理安?”我哑然失笑。 他此时应当在单位里才是。 赵理安举手作投降状:“我爸这招也太老土了。” 我看着他脚边的纸箱,笑道:“你也泡汤了?” “好吧,咱俩都是无业游民了。” 赵理安和我一屁股在台阶上坐下,漫无目的地望着夕阳西下。 第一次失业,居然是因为爱人父亲的打压。 而我的爱人,并不是什么千金大小姐,豪门富少爷,他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而已。 “明天继续找工作吧!”赵理安的笑容映衬着暮色。 他没有痛哭流涕地向我哭诉,道歉。 我们彼此最不需要的就是这些。决定了道路,一起走下去就是了,没那么多废话。 “嗯。”我笑着说。 今日的天空特别美,云朵斑驳,像凋零的小雏菊。 28. 这个夏天过得很快,秋天也短得像兔子毛茸茸的尾巴,转眼间入冬了。 初夏时,我们的日子过得很不错。住处虽破旧,但夏日时阳光热辣辣的,劣质的吊扇吹着暖风,我们在院子里晒被子,晒完的被子有股暖洋洋的味道,屋前的草木充满生机,我下班回来时,偶尔能听到赵理安炒菜炝锅的声音,总觉得幸福而安心。 那时我刚涨了薪水,家里添置了台电动榨汁机,这对于我们来说这可是稀罕玩意,赵理安每日变着花样给我榨蔬果汁,我经常带去单位,那些小姑娘可羡慕我了。赵理安也即将毕业,他已经拿到了相当优渥的工作机会,毕业后就能正式进入公司,家里的经济建设又将添砖加瓦。 一切都是如此顺利,“有钱”的日子,连买菜都分外豪气。 而毕业典礼的那天,他母亲的出现像是突如其来的大暴雨,把我们淋了个措手不及。 之后的天似乎就再没晴过,二菜一汤更像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五山街上人挤人,道路上散发着最寻常的世俗味,报纸摊上的油墨味,角落的垃圾味,街边小吃的肉香味,全都交杂在这初冬的冷空气中。我刚从银行出来,正慢悠悠地往公交车站踱去,心中烦躁而沮丧。 从我被辞退之后,剧情便完全按照想象中的发展着。赵理安拒绝回本家,等于抽了他父亲一个大耳光子,而代价则是我们彻底失去了在行业内立足的权利,我和赵理安被记录在了黑名单之上。 如果按照电视连续剧的套路,此时我们可以在便利店打些零工为生,而现实是,赵理安连当收银员的资格都被剥夺了,无论什么工作,他连三天都不能干满。 我没有被打压得太厉害,他爸似乎有意放我一条生路。最后我在一个刚起步的小工作室找到了工作,薪水微薄,但聊胜于无。而走投无路的赵理安则去找了老朋友,与他一起搭伙做买卖。 这几个月,我第一次尝试到心力交瘁的滋味。我的第一反应不是愤恨,而是有些懊悔,我想起了我妈,她在过去遭过的罪,当初我太小,我不懂那些苦,也没能帮助她。 今天我去了趟银行,发现现实比我想象的还要糟糕。 我晕乎乎地在路上走着,不小心撞到几个路人的肩膀,我迷迷糊糊地重复着“对不起”三个字。 看着路上的行人们已经穿上了厚外套,大伙都行色匆匆地往家里赶,我猜想,他们家里应该很暖和吧,还有热乎乎的饭菜等着他们,回到家脱下衣服,抿一口热乎乎的汤,那感觉一定很好。 路过一个包子铺的时候,我停了下来。还记得毕业前我跟赵理安经常来这,我豪爽地掏我妈赚的血汗钱,去享受这热腾腾的温暖,而我现在却没有能力去创造这种温暖。我想起赵理安清秀温和的眉眼,想着他拿着包子时笑着的样子,我心中突然有些惘然。 我站在铺头前望着那些大蒸笼,手中紧紧握着银行存折,压根不想回去。 看看表,想着饭点快到了,我还要回去弄晚饭。我咽了口口水,还是转身离开了。 公交车上,有只苍蝇在“嗡嗡”乱飞,偶尔在玻璃窗上不停撞击挣扎。我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像那只苍蝇。 窗外是明朗透彻的天,我看得清楚,却感受不到那真切的温度。 我和赵理安一直在坚持着,没有放弃。但这样的坚持是否真的有用?还是说二人就像蒸笼里的包子,被牢牢盖着,只能等待熟透了后被别人咀嚼吞咽? 我为自己一瞬间的软弱感到羞愧。 到家时赵理安还没回来。 做晚饭时,我尽力想把有些寒酸的食材做得“丰盛”些。坐着等了一会儿,过了饭点他还没到,我便自己扒拉了几口,然后去处理工作上的事情。 十点钟他依然不见人影,我拨了个电话——无人接听。 晚饭摆在塑料折叠桌上,已经凉透了。 赵理安回来时已是十二点,听到他开锁的声音时,我心中一股无名的怒火蹭蹭往上冒,伏案画图的我已经无力做出多余的表情了,张嘴就准备吐出刻薄的话语。 而一抬头望他,我便一瞬间失了脾气。 门没关严,夜晚的寒气钻了进来。赵理安换鞋时正打着哆嗦,他身上穿了件外套,但也无济于事,那层东西在我看来,单薄得像糊在身上的塑料袋。 我这才意识到,凛冬将至,悄然无声。这不仅仅指季节,我们的生活也从盛夏转入寒冬。 我心里一酸,咬着牙隐忍道:“回来了?” “回来了。”他重复了遍我的话,不带任何情绪地看了我一眼。 “吃饭了没?桌上还有点。” 赵理安慢条斯理地脱下外套,然后将鞋摆放好。 我发觉他瘦了。 “到底吃过没?”我没得到答复,不耐烦地重复道。 他愣了下:“吃过了。” 我走过去,毫不犹豫地将饭菜倒掉,手有些颤抖:“你应该打个电话的。” “忘记了。”赵理安口中依然只蹦出了三个字。 “……” 桌子倒地的声音把我也吓到了,右脚有点疼,我这才意识到桌子被我冲动地踹翻在地。 “你应该给我打个电话!” 赵理安一脸颓丧,动了下喉头。 他破天荒地破了音:“倪川,你能不能冷静点!” 我其实并不生气,只是想起了账本,薄外套,还有赵理安冻得通红的脸。我将自己的无能懦弱发泄在一件小事上,更是混蛋。 “对不起。”我瘫坐在椅子上,“我今天去银行了。” 赵理安一下子明白了过来,叹了口气,蹲下来拉住我的手。 他的手冷冰冰的,我能想象他在寒风中奔波的样子。 赵理安的声音柔下来:“抱歉,我今天情绪也不太好,今天本来有机会申请成功的,就差那临门一脚,但我爸还是掺和了进来,事情全黄了。” “其实我还没吃晚饭。”赵理安轻拍着我后背。 “跟那伙人讨论完已经很晚了,我手机一直关机,离开公司我才发现已经过了饭点,而我忘跟你打电话了,我还想着你应该睡了。” 我抹了把脸,说:“我不应该迁怒于你的。” “今天去完银行,我发现……我们可能支持不了多久了。”我挤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容,断断续续道。 然后我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先去吃点东西吧,这事一会儿再商量。 看着他满脸倦态,我此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我们关了灯面对面地躺在床上,黑夜有着抚慰人心的力量,赵理安的眼睛里有跳跃的小光点,像巧克力碎一样醇而柔。 “川哥?” “我在。”我直视着他的双眸。 “春天是不是快来了?” 我闷笑道:“你想太多了,这才初冬。” “你说我们能坚持到春天吗?”他问得很直白。 “谁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 “日子是过出来的,不是想出来的。”我想起这句众口相传的的话。 他道:“有没有听说过一种处理问题的方法——给自己定一个期限,在期限内如果无法解决难题,就换条道走。” 赵理安的声音在黑夜中分外清朗,过去无忧无虑的时光在我脑海中奏响,我下意识地拉住他,预感到接下来的话我不会爱听。 “川哥,你可能不明白穷到底意味着什么,两三个月还好,但长年累月下来,那种体验你根本想象不出。” 我凑过去吻他,赵理安缱绻地轻啄我的唇。 我有些情绪激动,愈发狠戾地咬住他,赵理安慢慢推开我。他的表情很冷静,那也算一种无所顾忌的态度,好像他现在什么也没有,自然也不怕失去什么。 “三个月,再三个月,如果项目还是没有进展,我就去找我爸谈判。” 赵理安说得轻描淡写,但我明白,如果真走到了那步,就意味着他放下了二十多年来的坚持。 “川哥,我一直以为我会死磕到底,不会低头,总觉得对于一个男人而言,最丢脸的事情就是放下自尊。” “但仔细想想,如果因为这种原因让事情变得如此复杂,反而是本末倒置。” “该放下,就放下。” 他说:“如果谈不拢……” “不会的。”我用力抱住他,“理安,有没有听过那个故事?” “小孩子让老人猜他手里的鸟是死是活,老人告诉他,‘每个人的命运就像那只小鸟,全掌握在自己手上。’” 我微微笑着:“现在那只鸟在我们手里,你可别把它捏死了,也不要放走它。” “春天也很快就来了。” 29. 做菜时我听见拍门声,还以为是赵理安没带钥匙,手也懒得洗,我拎了把菜刀就跑去开门。赵理安他二哥站在门外,依然是吊儿郎当的样子,穿得很风骚,身上的香水味闻起来像猪腰子。他瞄了眼我手里的菜刀:“你们开门都拎这玩意?不至于吧,装个猫眼不就成了……算了,这小破屋子装啥都没用。” 我把玩着手里的菜刀,恨不得来个手起刀落,把他的瓜脑袋一刀两段。 男人咂咂嘴,盯着我的围裙:“不请我进来?” “啪”的一声,我漫不经心地撑住门框:“哥们,如果你是要来索要医药费的,我很明白地告诉你,家里只剩棵大白菜了。” 我甩上门。 男人没有离开,在门外高声道:“我今天得到一个好消息,心情不错,就来你们这里晃晃,随便聊聊天。” “喂!我是真心的,赵理安越不愿意回去,对我越有好处啊。” 隔音很差,他的话一字不漏地传进我耳朵里。他二哥一口广东腔都出来了,听上去确实情绪高涨。 “你就不想知道点内部情况吗?你们在外头过得好,我才没有后顾之忧啊。”他还是很无赖,“放我进来吃棵白菜也好。” 我犹豫了下。 赵理安跟我说过,他二哥一肚子坏水,但脑袋里却是空的,嘴里也藏不住话,做事随心所欲,全看心情。这种人做不了拐弯抹角的事。而我们也缺一些内部消息。 “你好无聊啊,那我走了。”男人兴趣缺缺道,听得出来,他确实是打算离开了。 我开门叫住他:“进来要换鞋。” 男人笑了笑,粗鲁地将鞋甩掉,环顾四周,惊讶道:“哇……这么小的房子,穷人真惨。” 我拉了把椅子给他坐下。 “你们这居然连沙发都没有。” 我将菜刀扔在折叠桌上,他终于不再废话了:“好呗,我就随便讲点什么。” “其实我觉得你们好傻,根本不知道自己放弃了什么。” “如果赵理安愿意回去,他会过上你无法想象的生活,那完全是另一个世界。”男人咂咂嘴。 “我爸现在的态度很明确……赵理安跟他对着干,我爸觉得特没面子,肯定得整死他。”男人挑挑眉,“没有利用价值的东西随便处理掉就好,谁要让我爸不顺心了,他就得倒大霉,就算是亲生儿子也一样。等你们到最后,就会明白现在守着的事情有多愚蠢了。” “瞧瞧你们这。”他望了望窗台上的盆栽,“我们家是从来不养这些小玩意的,它们就跟感情一样,没有任何价值,生活就是欲望和享受。” “还有自尊,自尊有什么重要的?真是天真,如果想要获得什么,就别有其他顾忌。” 他拍了下大腿,兴奋道:“所以啊,我还真得谢谢你们,如果不是赵理安那么蠢,我还会多好些麻烦。” 我自动过滤掉那些肮脏的价值观,厌恶道:“我们走的路不同,我不想对你脑子里的东西多评价点什么,你想说的就这一点?那么说完就快走吧。”我感觉自己家里多了只“嗡嗡”的苍蝇,放他进来就是个错误。 “好好好,我给你们点干货。”他翘着二郎腿,“赵理安妈妈晚上会带人来把房子收走,到时候你们连老鼠窝都没得住了。” “……”我的眼皮突突一跳。 “我爸把一切都打点好,你也别想去找你那些亲戚,总而言之,现在已经没有退路了。 “唉,可怜人可怜人……” “如果你们需要我帮忙,给我打电话。” “不过以后就得乖乖叫我爸爸。”他站起来,笑容很刺眼,拍拍我的脑袋,“我说完了,真过瘾,那就先走了。” 我忿忿地挥开男人的脏爪子,他却提前把手收了回去。 男人离开后,我径直冲进浴室用冷水浇头。凉了半截,焦躁的心却没冷静半分。我菜也不洗了,直接出了门想去散心,出门后才发觉无处可去,我就上了半层楼,在楼梯上坐下。 五分钟后我实在受不了了,大冬天的,这么冷就别在外头耗着了,还散个屁心啊……我哆哆嗦嗦地下了楼,却发现没带钥匙。我骂骂咧咧地回到老地方坐下,阴冷的楼道有股潮湿的气味,灯是坏的,大冬天冷风飕飕,从楼梯间的窗户里漏进来,我额发还在滴水。 窗户关不严实,脑袋被吹得头疼,但此刻我已经沮丧得不愿动弹。骨头发冷,我却愣是回想起很多温暖的事情。刚才听到他二哥说的那些消息,我的第一反应不是担心自己,而是想起了赵理安的浅浅梨涡。 我希望他能一直笑着的,希望他能得偿所愿。如果我能在蜡烛面前为他许愿,我三天三夜也许不完。我一直坚信着,赵理安翻山越岭十多年,眼看就要看见那一直憧憬着的景色,但现在眼前一座高山突兀而起,陡峭险峻得过分,他努力地攀沿着,那座山也不断地窜高,似乎永远没有尽头。 生活对每一个人都是不公平的,尽管我很清楚,但依然忍不住偷偷咒骂,烦恼。我希望他好,这已经是一种本能了。我其实帮不了他什么,但却忍不住为他揪心。 正考虑着今后的打算,我看见赵理安回来了。 我坐在这个位置,他很难看见我,我却可以清楚地看到他。赵理安站在我们家门口,脸上是掩饰不了的疲态,赵理安清了清嗓,用手揉捏了下面部,扯出一个笑容来。尽管日子很不顺利,他每次回来时都是笑着的,我却不知他在门外是这样。 赵理安敲了下门,里面自然没人应。 他犹豫了下,在一旁的台阶上坐下,掏出一只录音笔,他按下按钮,报了下今天的日期和天气。 赵理安在做录音日记。他一个人独处时,看起来总缺乏温度,像只未解冻的粽子。 “川哥还没有回来。”这是他第一句话。 接着他又说了些关于工作上的事情,依旧是不顺利。 偷听别人隐私总归不好,我正想起身提醒赵理安,却突然听他说道:“我有些事想跟川哥讲,但是说不出口。” 这时我有些不知所措。 “我妈晚上会过来,将房子要回去。” 原来他也知道了?我颇为惊讶。 赵理安平铺直叙:“我爸肯定会对他亲戚使手段,住处问题便没了着落。这可以解决——我们租房子便是,但这样的日子是没有尾的,川哥的人生凭什么要受我影响。”他说得很淡然,像是知道死期的病人一般。 他沉默了很长一段的时间。 “若是在以前,我大不了拼命一搏,反正就是我一个人,没什么好顾虑的,但现在我最担心的却是川哥,这感觉真是奇妙。” “我从小就比较独立,别的孩子可以从小依赖于父母,但我却不行,邻居们像是我的亲人……当年我才五岁吧?做菜是跟邻居保姆学的,打球是李叔带着我玩,看的书也是管轩姐借的,为人处事也是潜移默化。” “我爱他们,这我可以肯定,但我很难对别人有期待,有寄托。其实这也算自私吧……不依靠也不信赖,一个人过的时候,不用担心别人,只用考虑自己。” “在我的规划里只有我自己,而现在多了一个人,我却不觉得别扭,反而感觉完整了。” “话说,我是怎么喜欢上川哥的?”赵理安轻声抛出一个疑问。 “好像也没什么契机吧,渐渐有了感觉。中秋节他亲我的时候我可激动坏了,只可惜他转身就跑。” “辛亏我后来暗恋转正。”他感叹道。 我看着赵理安的自言自语,这也是逗得厉害,我强忍住大笑的冲动,胸口却有些胀痛。 “好,现在当务之急是找房子,还有……”他又计划了好些事。 录完音,赵理安进了家门。 我依然坐在台阶上,突然豁然开朗。 进屋时我高喊:“赵理安,我们收拾东西吧,要搬家走人了。” 他一脸错愕地看着我:“你都知道了?” “都知道了!”我推着他向前走,“你二哥下午来过了。” “川哥,我……” “对了,理安。跟你待一块,我很开心,你不用担心别的,我们有手有脚,还怕饿死不成?” “前途是自己挣来的,我们都不要彼此磨叽了好吧?”我埋头打包行礼,头也不回,“还愣着,一会儿想不想吃烧烤啊?” 赵理安似是明白了什么,微微一笑:“好。” “川哥,谢谢你。” “都老夫老夫了。”我故作干巴巴地说,接受他隐忍的拥抱。 我终于想通了。 赵理安和我无需再为对方担心,两个在一起,彼此陪伴,各自奋斗。 这就是最好的。 四个旅行袋装满了我们所有家当,离开时赵理安驻足望了眼窗台,窗上的盆栽随风轻摆着。 天也快黑了。 30. 礼成后,邵帆大呼小叫地横抱起新娘转圈,笑得像个二愣子,众人含笑地鼓掌,嘴上却不饶人,吵嚷着抱怨肚子饿了。 “等等。”新娘子笑盈盈地挥着手中的花束,“捧花还没扔呢!” 男士们嘻嘻哈哈地退到一旁,把战场留给姑娘们。新娘闭着眼将捧花向后一抛,姑娘们雀跃地拥挤在一起,她们惊呼着举高手臂,试图能触碰到那份祝福。 今天的太阳有些猛烈,我一个人跑到一旁的绿阴下,懒洋洋地将西装搭在肩头,随手解了两颗扣子。我偷偷伸长着脖子观察那边的状况,含笑不已,她们脸上是单纯的憧憬,倒像簇拥着的花朵们。 真好。我咽了咽口水,我并不是渴望那花束,只是近年来感情生活一直愁云惨淡,缺乏滋润……无关形式和性别,老子我也想抢捧花沾沾喜气啊!这桃花十年都没开也太过分了吧。 我正腹诽着,赵理安走了过来。 他没怎么出汗,赵理安的白衬衫领口微微敞开,露出漂亮的锁骨,面无表情的样子看起来英俊而清冷。 “不去和他们热闹?”我说着,脑海中浮现刚才递戒指的情形,愈发觉得口干舌燥,我的心中仿佛装了个玻璃瓶子,里面放着那只戒指,瓶子随着心脏的跳动而晃动,发出清脆的响声。 我希望赵理安住在这个玻璃瓶子里,有他捏住那只戒指,就不再有那恼人的声音了。 可是他不在。 赵理安道:“热。” 我默默移了移步伐,想着离他远一点。 “你躲什么?”他黑白分明的眼睛望着我。 我甩出一字真言:“热。” 赵理安又问:“你在看什么?” “没看什么。” “倪川,你是想要那束捧花吧。”他揶揄。 我瞪了他一眼,没有否认,偷偷摩娑着手心,莫名有种青涩的紧张情绪。 赵理安微张着唇,似乎在酝酿什么话,那样子真是该死的性感。 仪式过后,他的心情似乎好了点。 “倪川……婚礼后你想不想四处走走?”他的声音莫名低了下来,柔和如透亮的水彩,“难得回来一趟,不去看看老房子?” 我本能地想逃避那些过往,皱眉干笑道:“也没必要吧,况且我得尽快赶回去,工作积压可不好玩。” “……” 他微微一仰头:“好,我懂了。” 你屁都不懂!我在心里笑骂。 “理安,川子,咱们出发去吃东西了!”不远处的邵帆招手喊我们。 我们无意义的谈话就此被打断。 大伙又浩浩荡荡地骑车去了学六食堂。一路上赵理安也不搂着我了,任凭自己在后座摇摇晃晃,倒像是闹别扭的样子,我却狠不下心加快骑车让他跌下去,只好慢吞吞地骑。 说来好笑,两个已经分手的人,到底在别扭个什么劲? 在食堂,邵帆让我们随便拿菜,他统一结账——刷饭卡。我们一人拿了个餐盘,跟大学生们一起老老实实排队,在一群打扮随意的年轻人中,我们这些身着正装的大哥大姐尤为瞩目,有几个小姑娘还用手机拍赵理安,眼冒桃心。 啧啧,现在的年轻人审美水平不高啊,就不知道拍一下我? 这个点吃饭的人多,我想点萝卜牛腩套餐,但排到我时刚好被舀光了。 “那麻烦来一个……”我正寻思要点些别的,餐盘却突然一沉,上头摆着的正是那道菜。 “先走吧,别耽误后边的人点菜。”赵理安不由分说地把我拉走,途径酱料台时停了下来,“你最近方便吃辣吗?” 我不明所以地应了声:“方便”。赵理安轻轻地拿过我的碗,豪气地将辣椒酱一勺勺往碗里舀,我数着数,正好五勺,最末他又往上添了勺酱油。 我们在圆桌边坐下,其他人还没点完菜。 “谢谢。”我客气地向他道谢,埋头吃菜。 “我刚才看菜剩得不多,怕排到那你早卖光了,所以我就帮你打了一份。”他喝了口饮料,不以为意道。 偏偏我多嘴又问了句:“你怎么知道我想要萝卜牛腩?” 这一句话太幼稚了,扎羊角辫的小姑娘都问不出来。我吃东西就那么点小偏好,过去和赵理安在一起那么久,我们一起吃过食堂,小摊,大排挡,餐厅;也自己在家炒过家常,闷过方便面。他也早就摸清我的臭德行了,连“五勺辣酱一勺酱油”的习惯都记得清楚。 赵理安不轻不重地看了我一眼:“其实我也记不清你的喜好,顺手一拿而已。” 说话间,其他人也陆续过来了,我们才陆续开吃。 “赵理安,你运气真好,这鱼很难抢的。”伴娘之一在他身旁落座,随口道。 赵理安温和道:“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一起分,我还没动过。” 伴娘落落大方地道谢:“那我不客气了。” 赵理安又去拿了双干净的筷子,剔掉鱼骨,将碗里最好的几块肉都拨给了她。他的笑容干净温和,挠得我心痒。 他对所有人都如此温柔周到,细致体贴,先前的举动果然是我多想了,那只是举手之劳而已。 这两人郎才女貌,挑菜时二人凑得比较近,桌上不免起哄。 有人问:“理安,你有女朋友了吗?” “之前有过一段,现在分开了。”赵理安笑道。 “哎,是怎样的人?”大家纷纷八卦道。 “是很好的人,我们也一起熬过了苦日子……可能是我给不了他想要的吧,后来他有更好的选择,就分开了。” “这不白眼狼吗!”有人打抱不平。 赵理安轻轻一笑,并不正面回答:“他有他的选择。” 选择……我有选择吗? 你让我怎么选? 我突然感觉自己是那块鱼肉,他的笑容是最温柔残酷的筷子杆,把我的骨肉剥离,干脆利落。 赵理安永远知道,怎样能让我最难过。 我突然起身道:“各位,我去隔壁敬个酒。” “倪川,这里哪来的酒?”众人大笑道。 我愣了下,有些无奈:“糊涂了,我去敬杯可乐。” 我还真拿了杯可乐过去敬新郎新娘,顺便问道:“吃完饭你们怎么安排?” “去西区体育场放天灯,我老婆喜欢。” “那你们玩开心点。” 我无奈道:“我刚接到一个工作上的电话,只怕是要提前赶回去了。” “这么快?” “没办法……好好对嫂子,百年好合。”我诚心诚意道,再用力拍了下他,“先走一步了。” 我注意到邻桌的赵理安正往这边看,想是要努力听清我和邵帆间的谈话。 今日一别,也不知道再见是什么时候,我克制而冷静,因为我明白是时候该走了。 我的心不是钢铁做的,我只是个虚张声势的纸老虎而已,经不起赵理安三番两次的戳弄。 “对了,写天灯时下笔别太用力,容易戳烂,这可是经验之谈。” 我最后拥抱了下邵帆夫妇。回到饭桌上,我解释道:“临时有事,先走一步。”便独自将餐盘收拾好,离开了学六饭堂。 所谓“工作上的电话”是我胡编乱造的,我早就请好了三天假,没那么急着赶回去。 我在黄昏的校园里优哉游哉地闲逛,走着走着,不自觉地走到了南区的老房子——我和母亲住的那栋,几年前我把房子买了下来,就一直空着,定期有人打扫。前院依然种着锦屏藤,但现在稀疏零落,一派惨淡。 回到这,我仿佛还是那个不谙世事的男孩子。 我想我妈了。 天蒙蒙暗下来的时候,我又走到了北区,犹豫了下,还是出校门,往记忆中的那条街里拐。这条街还是很热闹,两侧是各式各样的小摊,热辣辣的油香味窜过整条街道,还有不少男人赤着膀子坐在外面喝酒。 我和赵理安的地下室蜗居生活,就是在这里开始的。 现在那栋房子已经被拆掉了,但我还记得我们住处的样子,十多平米的房间像是由泛黄的纸张折成,小小的围笼充斥着寒冬生冷的霉味,房间里只有两件家具——窄床和桌子,桌子上摆满了工作资料和生活杂物,没有衣柜,赵理安便拉了条晾衣服绳,为数不多的衣物零散地挂在上面。 公共浴室离这不远,但大冬天的,外头特冷,每次我们过去都得把自己搓热乎了,再撒腿来个冲刺,学生时代我们在操场上自由奔跑,而现在则是纯为生活奔波。 我们也从做饭的难题里解放了出来,哪还有条件好好做饭?煮锅面已经是很幸福的事情了。 街对面有家小饭馆,一到饭点,一股食物的香气就飘了过来。 说到这,不得不提我和赵理安是怎么吵架冷战的。 我曾说过,赵理安是“外圆内方糖心”,但扒开那层糖衣,里头是黑的。他闹别扭的方式也令人哭笑不得,但偏偏对我管用。 两人冷战的当晚,他不会吃晚饭,只是默默地干着自己的活,分外正经的样子,在昏黄的灯光下,赵理安的长睫毛染上淡淡的光晕,他微微抿着唇,目不斜视,显得隐忍而冷淡。 我在一旁“哧溜哧溜”地吃面,问:“理安,你吃面吗?” “……”赵理安全把我的话当耳边风,他背挺得更直了,继续写写画画,仿佛他是被差生在考试中骚扰的优等生。 “切,不吃就不吃。”我气不过,心疼地将只吃了几口的面倒掉,转身出门去。 回来时赵理安已经不在屋里,他又独自去公共浴室洗漱了。 冷战一直持续到晚上,吵架归吵架,觉还是要睡的。赵理安早在床上躺着了,进被窝时暖烘烘的,我发出舒爽的长叹。他背着我睡着,他身材高大,但穿得比平时要单薄,明明这次吵架俩人都有错,这么一来,倒像是我故意欺负他。 我肚子其实挺饿的,毕竟晚上没吃什么。 此时,街对面的小饭店里传来莫名的香味,这家餐馆营业到很晚。 赵理安突然开始报菜名。 “咕噜肉。” “红烧排骨。” “茄子肉末。” 他不说还好,这么一说我真饿到不行。 “好香……我还闻到了鲫鱼汤。”赵理安满足地感叹道。 我喉头动了动,反驳道:“那是玉米排骨汤吧。” 赵理安慢条斯理地纠正我:“鲫鱼汤。” “冬鲫夏鲤,那鱼汤熬得奶白,鱼肉鲜美肥嫩,里头的豆腐也很好吃。”他说。 “倪川,我还没吃晚饭,你饿不饿?”他轻声试探。 我不想理他,把眼睛一闭:“我不饿,睡觉睡觉!” 赵理安也不多纠缠。 然而隔壁屋一对小情侣开始“折腾”,那豪放的喊声夹杂着床板的吱呀声,我彻底睡不着了。 我低声抱怨:“操,他们什么时候能完事?” 赵理安翻了个身,搂着我直笑,不说话,一脸纯真地对我动手动脚。 “你贴得太近了。”我被挠得挺痒,忍不住扭来扭去,“过去点。” “墙是湿的。”赵理安有些耍赖地笑。 我伸手一摸,墙壁果然湿漉漉的,G市这湿冷的天气也真要命。 “要不换我去那边睡?” “得了吧你。”他闭上眼睛,蹭了我下,轻声道,“这样挺好。” “川哥,我饿了。” 我叹了口气,准备投降了:“我也饿了。” “要喝鲫鱼汤的话,接下来几天就只能啃馒头了。” “喝喝喝,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赵理安舔了下唇,笑着说:“川哥,钱包在我这,你亲我一下,我就请你喝汤。” “……”我用嘴唇碰了下他下巴。 最后俩人在被窝里打电话叫了个外卖,热乎乎的鲫鱼汤结束了我们的冷战。 但我总觉得自己被占了便宜。 这个小房间里充满了许多平淡而琐碎的回忆,但在我看来,却是如此温暖。 晚上回到家,睡在自己租的屋子,吃着自己煮的面,搂着自己的人,这些都是自己挣来的,我们乐得特有底气。天气很冷,被窝里却暖烘烘的,赵理安的脚搭在我腿上,可热乎了——他穿了三层袜子。地下室没有窗,看不见外头,而我觉得星星月亮全在被窝里了,这样的生活其实很安稳,隔壁床板的震动声停止了,他们开始放抒情老歌,我在心中默念赵理安的名字,慢慢进入梦乡。 这就是我的生活。 赵理安消失的那日,一切都一如寻常。 那天我正好高烧,睡得昏昏沉沉的,赵理安冰冷的手覆上我额头,他低声咒骂了一句脏话。 然后屋内又是乒乒乓乓一阵乱响,他手忙脚乱地接了盆水,拧毛巾,又给我倒了杯水。 他在我耳边道:“川哥,你先睡,我去买药,一会儿就回来。” “等我!” 赵理安摔门离开了。 我额上依然有他手心的温度,被子也有属于赵理安的味道,我半眯着眼,打量着我们的挂衣杆,他的衬衫挂在我外套的左边。 一时间觉得无比安心,我便沉沉睡去。 而这一等,便是十年。 我甚至来不及好好看他最后一眼。 31. 赵理安去买药,我便安心地睡下。药店不远,他也许还会带些皮蛋瘦肉粥回来,他临走时在我耳边的话语温柔而酥麻,我裹紧被子,虽然全身难受,但我还是做了个美梦。 我梦见赵理安全身大汗,有些邋遢而疲惫的样子,我们的手相握在一起,就像自愿扣在一起的两把锁,我们一直在迷雾中行走,走过了许多荒芜之地,漫长的旅途没有尽头。 这条路上空荡荡的,唯一有真切温度的就是赵理安。 也因为有他,砂砾化作天上的星;尘埃变成沾着露水的花朵、青葱大树;污浊的空气流动成清澈温柔的河流;小土坡似是高耸入云的山峰;前方还有一望无边的湛蓝海洋。生命的卷轴有了春、夏、秋、冬。 我们突然置身于一片沙漠中。 我把全身唯一的水壶递给赵理安,让他帮忙保管片刻。 他说:“好。” 我冲他傻笑着点点头。 我不确定自己到底睡了多久。其间惊醒了几次,心脏突突直跳,却在睁眼的那一瞬间忘记了梦境中令我担忧的事情。我全身乏力到无法下床,更无法把桌上倒下的时钟扶起来。屋内没有窗,只有明晃晃的灯亮得扎眼,我索性将自己缩到被子里。 “咚咚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咚!” “我叼你老母鸳鸯烂臭嗨别酥!” 黑白无常来敲门了……出乎意料的是,它们居然还会说方言。 一声巨响,我迷迷糊糊地从被窝里探出脑袋,看见那脆弱的门板被人踹开了,正摇摇欲坠。 那张脸跟赵理安有些相似,我下意识张嘴想唤他。 男人走近了点,我才看清楚那是赵理安二哥。 “操!人都哪去了?”他气急败坏地骂骂咧咧。 我狠拍了下床头,努力地喊道:“吵什么吵?”却发现自己根本发不出声。 男人也是一惊:“你在啊。” “废话。”我继续叫喊着,但依然连半个字都吐不出。 我不知道现在自己是什么凶神恶煞的样子,男人的神情有些不自然:“你怎么了?” 他察觉到了不对劲,过来碰了碰我的额头:“老弟,烧成这样还不去医院,不怕烧成傻子赵理安不要你啊?”又轻声嘀咕了句,“也对,反正他已经不要你了。” “什么?” 他后面那句话我没听清楚。 我像被唐僧念经的孙悟空一样,大脑一片混沌,还是挣扎地放了一串狠话。 他一脸迷茫:“你哑了?” 你他妈才哑了。 “算了,我先送你去医院,一会儿再谈赵理安的事。”男人有些不耐烦,二话不说把我从床上扶了起来,我踉跄地下地走了两步,然后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醒来时我在医院。 医生叽里咕噜地交代了很多,说我的喉咙没什么大事,只是感冒发热引起的,吃几天消炎药就好。 我一个人坐在公共区挂水。旁边人不少,父母在小孩子身边嘘寒问暖,老人们三三两两凑在一块聊天,还有几对情侣在腻歪。只有我是孤零零一个,其实也无所谓,赵理安在外面应该有急事要忙,才没能赶回来,我能体谅他。 只是我现在很渴,嗓子又说不出话来,不免感到失落又乏力。 “喂,水。”赵理安二哥在我旁边坐下,递了杯水给我,他的脸黑得像锅底。 我接过杯子,感叹一次性塑料杯手感有这么好,冰冰凉凉的。 “谢谢。”我做了个口型。 他沉默地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突然道:“我问你,你在屋子里睡了多久?” 我摇摇头,表示不清楚。我猜我大概睡了一个早上吧。 男人道:“现在已经是星期四中午了,你睡了那么久,到底知不知道怎么好好照顾自己?”他居然也说出这种老妈子金句。 我有些惊诧,因为赵理安离开时是周三的早晨。 我他妈还真是睡神转世。 我也是大意了,因为确信赵理安会回来叫醒我,就懒散地没去注意时间。 从梦中叫醒我的,却是这个不速之客。 “对了。”男人胡乱地塞给我纸和笔,烦躁道,“我送你过来可不是做活雷锋,我想问你点关于赵理安的事。” 我很警惕地犹豫了会儿,在纸上画了个问号。 他看我惘然的模样,又说:“看样子,你也不知道赵理安回本家了?” “……” “别玩笑了。”我顾不上用笔,直接对他大喊道,滚出喉咙的却只是无意义的哑叫。 我不以为然地笑着,揪着纸杯凑到唇边,却无论如何也喝不下一滴水。一时间我感觉胃里冰火交加,握笔的手有些抖。 这种情况,仿佛是我在沙漠中徒步,把全身上下仅存的水源全都交给赵理安,待我喉咙渴得要烧起来时,扭头一看,他不见了。 而那些水,是我全部的信任。 “你说明白点。”我努力调整呼吸,狐疑地望着他。 “我同你讲……”男人摆了摆手,“甭提多倒霉了,赵理安昨天风风光光回来了,妈的,一切全完了。我昨天回宅子,底下人告诉我,老爷子可高兴了,就因为赵理安回来了,气得我晚饭都没吃。问题是,这件事先前一点风声都没有。” 他恶狠狠地骂道:“扑他个街!我算是小看他了,不知道他怎么对老爷子洗脑的,现在我爸还非他不可了,我还以为他是有多清高,结果还是在背地里搞搞阵。” “所以我想来问你,他到底在搞什么鬼。”他话锋一转,“不过现在看来,你也是被蒙在鼓里的那个。” 男人看我的眼神有些怜悯:“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跟小情人分手都好歹打声招呼啊,他就这样扔下你撒手不管?” 我平静地听完他的话,依旧坚持着:“如果真发生这样的事,赵理安肯定会先前和我商量。” “也许他只是回去和他爸谈事情。” 我现在依然相信着他,赵理安也许是去别处找水了,我下回再回头的时候,就能看到他从远方跑来。 男人摆出一副难兄难弟的样子:“老弟啊,我一开始也这么认为的,后来仔细一问才知道,赵理安是真的回本家扎根了。既然他做出了这个选择,你们之间也就玩完了,如果赵理安不妥协,我爸也是不会同意他回来的。” 他搭住我的肩,老气横秋地撇撇嘴:“我也希望这是一场梦啊……可是我现在算是认清了,赵理安就是一狼崽子,我们是斗不过他的,老弟,我同情你。” “先别那么快下结论,出院后我去找他聊一聊,你能给我地址吗?事情会解决的。”我颤抖着在句子末尾画了个句号。 山一般沉重的紧张和期待压在我手上,短短几句话,我写得异常工整而恳切。 男人看着我,仿佛在看一个不肯接受现实的病人:“行,我把地址给你,你可真是不到黄河不死心啊,老实说,我建议你别去,不会有好结果的。” 他的话并没影响到我,我继续写:“谢谢,谢谢你送我过来。” “哇,你一下子变得好‘温顺’。”男人居然还有心情开玩笑。 我也很惊讶,我一向是脾气暴躁的人,现在居然还算冷静。 在还不了解情况的前提下,我相信赵理安,尽管我内心深处是忐忑的,但我依然百分之百相信他。 ——没有什么多余的理由,并不需要过多的思考。 赵理安二哥又坐了会儿,离开了。男人说他帮忙垫付了住院费用,让我记得打钱还给他。 我靠着椅子,惬意地看着电视上的白烂言情剧,心里一点都不着急。 我得好好养病,再去找赵理安谈。不,说不定赵理安得到消息后会来医院找我,到时自然水落石出。 靠着电视剧打发掉了挂水的时间,我在病房里躺了会儿,我呆愣愣地面对着那面墙壁,眼前是一片雪白,这里隔音太好,我只听得见我的呼吸声,有那么几个瞬间,我不知道自己在哪,在做什么。夜晚悄然无声地降临,室内很暖和,我却下意识地抱住自己的手臂。 我打开电视机,转了几个台,来来回回都是那几个节目。正百无聊赖地按着遥控器,窗外一声轰雷,下雨了。 雨水声填满了整个房间,我第一次觉得这声音是如此美妙,至少让我没那么寂寞。 寂寞? 这个突然蹦出来的词吓了我一跳。 数一数,我很少生病,来医院的次数也不多,幼时家人病逝,我那时还不懂事,只觉得茫然而伤感。再后来,就是母亲的意外离世。 最初父亲离开的时候,有母亲在我身边。 母亲离我而去时,赵理安一直握着我的手。 而现在,我因为一场感冒发烧,孤零零地躺在床上看电视,无人相伴。 又是一道闪电划破天际。 我听着外面的噼里啪啦的雨水声,赵理安的一切攻进我的思绪。 我从未发现,我可以如此想念一个人,病痛却让我整个人都变得脆弱而敏感。我想念他的一切,却说不出我想念他哪一点,只是心里默默发狠地念叨他的名字,偶尔有某些回忆一闪而过,我就逃避似的不愿去仔细琢磨。 我们不是没有长时间分开过,但这般失措而无助的感觉,还是头一回。 并不因为孤身一人才寂寞,而是因为内心的动摇,觉得彷徨。 他是不是……真的不回来了? 我像童年时逃避梦魇般,将头埋在被子里。 我想赵理安,我很想他。 而他此时又在哪? 想念就像颗在口中快要融化的糖,彻底融化后,我也许能得到新的一颗。又或者,它的甜味将永远消散在我记忆中,然后再也寻不回。 32. 在我住院的这几天里,赵理安一直没现身。 最近天气不好,一直暴雨,我的心情也同这天气一般糟糕。 三天后我出院,嗓子也好得差不多了。 出院后我先回了出租屋,在走廊里碰到了房东,她一脸无奈地朝我招招手,带我上了楼,将我领到了她屋门口。她门口堆的几个旅行袋,正是我无比熟悉的东西——我和赵理安为数不多的行李。我拉开拉链,里面整整齐齐地码着我们的衣物。 “倪川,你看看这些东西你打算怎么处理吧” 我有些恼火:“这房租我们每个月都按时交了的,这什么意思?” “你的室友前几天来过啦,口气很硬说要退房,我说房哪是随随便便就能退的,他豪气得很啊,多给了好多钱,我就说算了咯。” “他说你在住院,出来后会来拿这些东西。” “哎,都在这堆几天了,快点挪走吧!” 我咬牙切齿地问:“你确定是我室友?” 房东犹豫了半秒,像是在回忆几天前的场景,她说:“哎呀,你爱信不信!” 在我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时,我已经在大街上拦出租车了。一路上,我反复折叠着那张写着地址的小纸条,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漫长的时间过去了,周围的车辆越来越少,景色越来越荒凉,出租车行驶到深山密林中。 前方站了一个男人,看来是在那等待好些时候了了,他打了个手势,示意我们停车。 男人看了我一眼,给了司机一沓钱,说:“你让他下来就好。” 出租车二话不说就掉头走了。 “我是理安的哥哥,他让我在这等你。”男人语气生硬道。 他眉毛尤为的淡,缺乏血色的薄唇抿成一条线,五官与赵理安相似,想必是他某个兄弟。 他们家到底有多少个儿子?这爹也太能折腾了吧。 出于礼貌,我打了声招呼。 “我明白你来这是为了寻一个解释,但我想告诉你,没什么好解释的,事情就是你了解的那样。” “人就抛下那些负累,继续往高处走,赵理安不过是做出了正确的选择而已,你可以埋怨他,但无法否认这个事实。” 我故作轻松地笑道:“我要面对面跟他谈。” “理安不愿意见你,所以才让我在这等着。”他转过头,墨一般的眼眸注视着我,没有丝毫心虚。 男人没有作出回应,领着我继续走,在宅子大门前停下,对我叹了口气:“我劝你别小孩子气。” 他在可视对讲机上按了几个按钮,赵理安的脸出现在小屏幕上,他的眉目清秀而深刻,五官轮廓尤其干净潇洒。 仿佛他下一秒就会对我笑。 “理安!”我喊道。 赵理安还没出声,我情不自禁地露出一个笑容,不自觉地鼻翼轻颤。 我想起了以往我们吵架的时候,赵理安有时也蛮横不讲理,冲动之下就穿个拖鞋出门了,等半夜回来时,他带了钥匙也不打算自己开门,只是敲门等我去开。 一打开门,外面的寒气立即铺天盖地地弥漫进来,那个高大的身影在我还未反应过来时突然一把抱住我,我依然只是些微呆愣着靠在他肩膀上,看着窗外的夜晚,他的声音仿佛如天外来客的入侵。 赵理安冲着我笑,那微微弯着的眼睛带着纯真和依赖,他眼皮耷拉下来,轻颤了两下,跟我解释道歉。 他倒在我肩,脸上是归家的安然,道:“还是家里好,外面好冷啊……” 我相信这次的误会也会是这样,赵理安有自己的理由,而我会认真听他解释。 ——但我错了。 赵理安看着我,一切都与我想象的背道而驰。 他说:“我早说过了,我一个字都不想跟你谈。” “接受现实吧。” 这句话像把锋利的裁纸刀,轻轻巧巧地一划,我生命中最真诚热烈的那一页,就被这样轻易地割裂、撕扯下来。 赵理安微微抬眼,我们四目对视,他像吐果核一般轻轻吐出一个字:“滚。” 然后屏幕中的他消失了。 仅此一字,干脆利落,很敷衍,却也摆明了他的立场。 好像一切事情都能说通了,再也无须什么解释。 这就是他最好的解释了。 我足足愣了有三十秒,轻轻地拍了下身边男人的胳膊:“麻烦你帮我再叫他一次。” 这一回,赵理安直接掐掉了通话请求,“滴滴”声很刺耳。 一旁的男人说:“我要做的就是这么多,我送你回去。” “我可以在这等吗?”我问。 他看着我,神色微妙:“不要自讨苦吃。” 我固执地在靠墙坐下,对他自嘲地笑了笑:“我坚持。” 男人犹豫了一下,转身离开了。 他走远后,我突然觉得脸上很痒,伸手一摸,湿乎乎的一片。 我本以为我会嚎啕大哭,声嘶力竭,但我没有。 我连啜泣声都没有发出来,脸上也没有悲怆的表情,只有无尽的液体在漫延,我双手并用,却好像怎么擦都擦不干净,眼睛鼻子都疼得厉害。 人在真正失望的时候,哪还有力气做多余的动作? 我连呼吸都尽量放轻一点。 突然感觉整个人都空了。 我在那一动不动坐了很久,天色慢慢暗了下来,四周变得像午夜般漆黑一片,我打了个哆嗦,有雨点击打在我身上。 下雨了。 我冻僵灰暗的眼珠终于开始转动,我机械地用手碰了下脸颊,那感觉僵硬得像超市里的冷冻猪肉,眼泪早就没了,但泪水那种滚烫的感觉,仍然停留在手心里,不知算是安慰,还是煎熬。 大门被人打开了,一辆黑色的车辆行驶了出来。 车头灯是黑夜中唯一的亮光,把雨丝都照得清清楚楚。 赵理安坐在后座。 我爬起来时滑了几下,轿车驶向模糊的雨幕中。 我撒腿就跑,手脚仿佛都不是自己的了,我声音控制不住地发抖:“赵理安!” 我只能重复喊着三个字,那音调我自己听着都有些害怕,但依然本能地唤着他。 “赵理安!” 也许是因为视野不好,车刚起步开得很慢,它莫名停了下来,仿佛特意容许我能跑过去。 看见那辆车停了下来,我脸上难得带了些笑容。 我跑过去奋力拍窗。 赵理安看向我这个方向,但却像盯着远方,他依然什么都没有说,好似听不见也看不见,我只是他窗外无声的风。他的眼神像一块肮脏的海绵,里面吸收了太多灰黑的水分,他一眨眼,里头无限阴冷的情绪便挤了出来,就像此时的暴雨,毫不客气地浇在我头顶上。 他眼神中温暖的寂静消失了,只剩下无声的喧嚣。 仿佛柔软轻盈的雪正在慢慢消融,却因为突如其来的超低温,凝结成些微肮脏乌黑的、奇形怪状的、用脚碾也碾不碎的坚硬的心。 我突然觉得很冷。 狂暴的雨水织起一面细密的水帘,层层叠叠。 我就这样看着他,赵理安也望着我。 他没有笑、没有说话,自然也没有下车。 有几个保镖下来了,把我拖到一旁,拿着粗长的棍子就对我招呼下来。 有人掐着我的脑袋把我摁在地上,我不小心吃了一嘴泥。 棍棒声不比雷声小。 赵理安依然没有任何作为,我在雨夜里被打,像个落水鬼一般凄惨落魄。他坐在舒适的豪车内,对我的生死毫不在乎。 刚从医院出来,我又进去了,也挺可笑的。 医药费得自己付,别床的病人都有鸡汤喝,我却穷得连医院餐都不舍得买。 赵理安二哥又给我来了个电话,他说:“倪川,你给我列张单子吧,赵理安想补偿你,我一会儿过去跟你谈。” 我低低地笑着,有些像打嗝:“好啊。” “你还好么?” “好,吃嘛嘛香。” 躺在病床上,我随便撕了张纸,我狮子大开口,把我能想到的富贵之事都写上去了。 末了还添了句:“钱比你可爱多了。”我还画了个笑脸。 就像儿时写新年愿望一般,这份东西我写了一个多小时。 可惜上面没有一句真心话。 我到底想要什么? 事到如今,我也迷茫了,这几年好似我自导自演的一部喜剧,现在该散场了。 我捏着那张写满字迹的单子,最终将它扔进了纸篓里。 没有等赵理安二哥过来,我就出院离开了,买了张火车票,开始了真正孤身一人的人生。 最初的几年我去了北方,赵家好像依然没对我放松警惕,我处处受到不公的限制。头几年的日子是最苦的,为了生存,什么事情我都干过。 都说初恋是炸弹。 我那青春的梦境,被这颗炸弹炸碎成了雪花,晶莹的美好融化后,流下肮脏的雪水。 之后的十年间,我在社会的泥潭里摸爬滚打,我也不再认真投入一段感情,寂寞了去约炮,各取所需,全凭自愿,好聚好散。 快感是不会背叛自己的。 其实,后来的很多年我都在想,那辆车为什么停了下来,如果它不停,我也许可以自欺欺人地一直跑下去。 而就在赵理安看我的那一瞬间,我意会到,我的生命在此时被划分为“以前”和“以后”这两节。 我过去纯白热烈的一切,都被赵理安一脚碾碎。 33. 逛完了自家老房子和出租屋,抱着“来都来了”的小民心态,我干脆又走去了五山街道,去看赵理安那栋旧屋。 所有的一切都还是记忆中的样子,老旧而残破。晚风混合着一点淡淡薄荷的香气,我定神一瞧,原来那窗边依然摆着薄荷盆栽,但肯定不是当年那株了。 里头灯亮着,想必是住着新住户。 我站在路灯,叼着根烟,用目光细细描摹着眼前的房子。 一回望,十年只是弹指须臾间。 我突然开始瞎琢磨,十多年前的此时此刻,我会在干什么? 那年赵理安还没毕业。 我猜我会和赵理安一起躺在床上,我们枕着手臂,看那外面飘飘忽忽的晾着的衣服,身下的木板床很硬。电扇辛勤地不停运转,却似乎起不到任何作用,这燥热的夜晚只能由凉凉的夜风吹散。 明明是不咋的的环境,但那时躺在床上的我,抖落了一天的疲惫,感受着刚洗完澡的洁净清爽。黑夜偶尔吹拂过我,只觉得踏实又幸福。 那时的我们并不孤单,因为我知道我们有明天……还有希望。 这里是“观光项目”的最后一站了,我便逗留得久了些。 突然屋内的灯暗了,一个老阿姨开门出来,她应该就是新来的住户。 老阿姨走近时,我点头,有礼地笑了笑。 她神色突变,站在我面前打量了我好一会儿,小心翼翼地问:“先生你好,请问你认识赵理安吗?” 老妇的问话出乎我意料,她居然会认识我。 我客气道:“我们是朋友。” 她愈发笃定地笑道:“我知道,你方不方便进来坐坐?” “谢谢,还是不了,我只是路过,马上就走。”我说。 我按捺不住好奇心,又补了句:“对了,请问您是怎么认识我的?” “先自我介绍下,我是负责照顾少爷的佣人,这回我过来帮忙拿点东西。” 她捋了下头发:“少爷桌上摆着你的照片呢,有十多年了吧,那张照片我看得多了,当然记得你的样子,每次我问少爷照片上的人是谁,他也不愿多说。” “……”我有些晃神。 “想必你和少爷关系很好吧?那这么久了,怎么都不来看看他?”她疑惑道。 我真假掺半地解释:“嗯……我十多年前就移民了,最近才回来。” 她感叹:“原来如此,难怪当年少爷车祸时你没来看他。” “……” “车祸?什么时候的事?” 我的心尖仿佛被烟头烫到了般,涨热得厉害。 老妇犹豫了会儿:“十多年前吧,从那次车祸起,少爷就一直住在本家了。” 十多年前,那刚好是赵理安突然离开的时候。 “少爷那时很惨啊,好不容易被救回来了,眼睛看不见,耳朵听不着,幸好只是暂时的。” “他一开始脾气可暴躁了,整天和老爷吵架,说要找一个人,后来老爷不知使了什么法子,少爷就放弃找人了。” “少爷也不容易,年纪轻轻的,身边没个人,就独自打理家里那么大的生意。” 暂时性的失明,失聪。 这两点与当时赵理安对我的冷漠对应起来,便能解释得通了。 至于所有的巧合……肯定都是赵家在蓄意操作。 我背过身,在原地跺了几下脚。 妈的。 我当年是他妈没带脑子吗? 她又说:“少爷很想你呢,经常对着照片看。” 有些小虫子在路灯昏黄的光晕下打转。 我心里泛起酸涩。 “我照顾了他这么多年,少爷是个好孩子,但他真的很寂寞,我都看得出来。” 老妇声音很柔和:“如果可以的话,请多去陪陪他吧。” ——十年了,我错了十年。 当时不是赵理安不愿理我,而是因为他看不见也听不见。 我可以想象他听到我离开的消息时,会是怎样的心情。因为我经历过,所以我懂。我怎能带给他那么大的伤害。 我错得太离谱了。 轻轻抱住老妇人,我鼻子有些酸:“谢谢,我现在就去找他。” 我给赵理安拨了个电话,然后抓着电话就拼命跑。 “赵理安,你在哪?”电话那头乱哄哄的。 此时听到赵理安的声音,我的鼻涕快要流下来了。 他似乎有些惊讶于我给他打电话:“西区体育场。” “有事?” “你站在那别动!” “……”赵理安什么都没说,直接挂断了电话。 妈的,他可别给我关键时刻跑掉了。 我咬牙加快了脚步。 我明白自己等不了这几分钟,我们之间错过了十年,也让赵理安伤心懊悔了十年。现在我只想好好抱住他,把所有来龙去脉都解释清楚,至少让他今晚能睡个好觉。 别的一切都不重要了,我愿他能对当年的误会释然。 这就是我的全部愿望。 我那么爱的人,却因为我的不坚定而痛苦了那么久。 我跑过宣传栏……邂逅桥……跑过西湖边……像是跑过了我们错过了的十年。过去的一幕幕化作虚幻的光影。 现在我终于跑向了未来。 西区体育场沉浸在一片欢声笑语中,漫天的灯海,像是细碎的花火。 新人和宾客们在绿茵地中间做游戏,很幼稚,但所有人都灿烂地笑着,一如在当初那个简单的时代,大家能毫无顾忌地去瞎闹。而赵理安站在人群之外,他静静地望着天上的孔明灯,另一只手拿着电话贴在耳边。 我在操场的这一头不停喘息着,年纪大了,难免体力不支。 我挣扎地大喊道:“赵理安!” 他在那一霎回过头看我,有些茫然。 我跑到他跟前,想张口,却不知从何说起好。 “我想向你解释。”我弯腰道。 “解释?” 赵理安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纸巾,他皱着眉头,有些冷淡地递给我,说:“你先擦擦汗。” 他犹豫了一会儿,拿纸巾在我额头上印了几下。 那一瞬,我鼻涕眼泪全出来了。 哽咽的话语也像洪水一样,一股脑冲了出来:“当年我没有离开你。” 赵理安的笑似有若无:“你说什么?” “我不知道他们给你看了什么,但我没有抛下你。” “你还记不记得,你出门的那天我刚好在发烧,一直等了你很久。” “后来你二哥来了,送我去了医院,他告诉我,你回本家了。我不相信,出院后房东告诉我你来退租了。” “我紧接着又去找你,想着要和你面对面谈。” “你哥哥说,你不想见我,还拨通了楼宇对讲机给我,你当时的表现真的刺激到我了。” “后来我没走,在你家外面等你,好不容易等到你的车,你却还是那种反应,他们当着你的面打我,你却无动于衷。” “那时候我才真的相信,你他妈是真的不打算过了。” 赵理安叉着腰,转身背过我,一只手捂着脸,他低声骂了句脏话。 趁这个空当,我掏出纸巾狠狠地擤了下鼻涕。 他转身猛地勾住我脖子,什么都没说,只是将他的脸贴住我的,他面部的冰凉触感陌生而熟悉,我一挂鼻涕又不合时宜地流了下来。 “当年我出去帮你买药时出了车祸,被他们带回去后,我晕了好久。”赵理安的声音有些愤愤,“刚醒来后我身体并无大碍,我爸便跟我谈判。” “后来不知怎么的,又昏过去一次,醒来后便有了后遗症,暂时性地失明失聪。” “川哥,你见到我时,肯定是在那段时间。那段时间,用对讲机找我只可能是我爸,我说出的话全是对他说的,我怎么可能知道那一头是你。” 赵理安松开我,恶狠狠地拿过我手里纸巾,伸手帮我擦眼泪,那力道却无比温柔:“后来我身体康复后,想着要去找你,他们却说你走了。” “我当然是不相信,但他们给我看了一张纸,上面是你的字迹,罗列了很多‘交易条件’。” 他很沮丧:“我不得不接受现实。我想,既然你都离开了,那我也没什么好牵挂的了。” 我说:“妈的,那是我赌气写着玩的,我都把它扔垃圾桶里了,谁知道他们还捡回来。” 赵理安又道:“其实当年那场车祸,是我爸安排的,他说,如果我没死,是我命大,正好可以把我接回去。” “如果我死了,也无所谓。” 操,这还算亲爹? “既然我什么也不剩了,我干脆就接手家里的生意,打算暗地里跟他们斗,斗了很多年都没个结果,后来家里老一辈都去世了,几个兄弟也被我赶了出去。我正式掌权。” 我开玩笑地斜了他一眼:“这么多年来……你就没想过来找我?” “川哥,我当初就跟你说过,如果你想抛下我,我就得放手。” “我只想让你过上自己想过的生活。” “十年后我们重新和好时,你突然说要谈十年前的事,我害怕了,以为你又要走。所以我才拒绝重提旧事。” 我叹了口气。 他真是个傻子。 时间过去了好久,我们就在站在那,手指交缠着,像两个小孩子,即使没有太多言语,也觉得很幸福。 “川哥,我们就这样错过了这么久?”他像是在感叹狗血连续剧。 我闷闷道:“现在还不晚吧。” “嗯,什么时候都不晚。” “如果我到八十多岁才找你说明,也不晚?” “也不晚。” “能和你在一起多一秒都是好的。” 又站了会儿。 “你饿不饿?”我问。 刚才在饭堂我就没吃几口。 “饿了。”他慢悠悠道。 “吃什么?” “奶盐苏打。” “你亲我一下。” 居然还是那老招,太老土了。 但我永远买账,我捧住他的脸,用力地亲了他一下。 我这才觉得,所有闹剧落幕,我们又回到了平静简单的日子。 晚风吹,身边有爱的人。 ——突然操场另一边吵闹起来。 “我要抛捧花了!”邵帆高声喊到。 “新娘子的活你凑什么热闹!” “凭啥女人们能抢捧花男人不行,我这是在给你们单身狗机会!” “那我也要抢,今年一定要娶到像大嫂那么美丽的老婆!” “滚!” 一帮穿着西装的成熟男人摩拳擦掌,摆好架势,傻乎乎地等着邵帆的捧花。 我没去凑热闹,只是在原地躺下,望着天空。 “你等我下。”赵理安说完这么一句就不知跑哪去了,但这一次我很确信,他不会再跑到我看不见的地方。 又是一阵哄乱,不知谁那么好运气抢到捧花。 突然一只手出现在我视线中,夜空成了背景,赵理安拿着那束捧花。 “川哥,送给你。” 我笑了起来。 【全文完】 ╔☆→—————————←☆╗ ┊小说下载尽在 书本网 ┊ ┊ 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 ┊             ┊ ┊【本作品来自互联网    ┊ ┊    本人不做任何负责】┊ ┊             ┊ ┊ 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